□张玫姣
就生物构造来讲,人和人本来是没什么区别的。但人和人又确实有很大差别。天赋,在你所处的阶级、门第之外,甚至有时也在后天养成之外,成为你的加分项。
天赋就是成长之前就已经具备的特性,天授神予,别人的九牛二虎却是他的吹灰之力。有天赋的人是老天爷赏饭吃。
有天赋的人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天赋而不自知,自身与天赋微时互相寻觅,良久打通任督二脉,天赋显露,华光初泛。从此以后是一岸到另一岸的旅程,而之前的寻觅过程方显朴素与珍贵,有种踏破铁鞋的获得感,是这一生必要珍藏的。人生的境遇一变,可能改变天赋的行踪,有时蓄力于身体,隐没许久,有时竟也永不出现,一没到底。在天赋爆发之前应该叫做“潜力”,而从潜力到爆发之间还有许多座山峰。这些山峰就是寻觅的过程。
梵高是曾经站在山底下的人。27岁才正式开始他的画家生涯,十年间创作了二千多幅作品,但这些作品在他在世时并未成名。梵高一生籍籍无名,穷困潦倒,据说生前只卖出过一幅油画,连大器晚成都谈不上。而后,在画出了《向日葵》《星夜》《麦田里的乌鸦》等作品后,他终于朝自己开了一枪。而世界根本不关心他的去留。随着岁月的流转,时代的前进,梵高的作品终被世人认可和推崇,成为不朽名作。梵高的遗憾不再是有生之年攀不到山顶,而是有生之年遇不到知己。请原谅,先锋作品总是会迟到一些时候。他跑得太快,把时代远抛于身后,他甚至很可能引发一场关于审美的革命,如果不是因为他活得不够长。后世的传说也总是故意赋予更多的色彩与注脚,让作品和他本人都被包裹进深深的宿命感里。但不管如何演绎,终不能否认那个禁闭在苦痛和幽暗里的天才艺术青年,用有限的生命创作了传世的伟大作品。
又如黄公望,他的一生何止骨骼清奇。也曾年少轻狂,追求功名利禄,结交官员,却连累自己受了牢狱之灾。出狱后看破红尘,做了“空空道人”,给人算命维生。50岁开始画画,方才真正进入角色;62岁时名声大振,渐有人慕名求画;78岁始画《富春山居图》,这一画就是数年,据说至85岁仙逝时都未完全完工。五十以后的黄公望其人,平日有事没事喜欢去山里静坐,又喜看潮水涨跌,每逢月夜便要喝酒撒欢。他居于山中,一面洗尽铅华,一面吸纳天地灵气,终于把天赋挥洒自如,让他的处事哲学融入美学里面,那画——便像他手里的酒,也不单单只是酒那么简单了。
梵高的天赋是创造,黄公望的天赋是透彻。他们都曾在山下仰望,也都曾攀到顶峰。
有天赋的另一种是有天赋也自知。譬如李煜和赵佶。二位君主在政坛上虽为败家子,但若从艺术贡献出发,却又是令人叹服的。
少时读李煜,不知其南唐后主身份,只觉得这词啊,怎写得这般好。他一直知道,他是个天生的写词达人。李煜胸无大志,一生痴好莺莺燕燕,宫闱之乐,年轻时喜写香艳的花间词。至于治国,好像从不关他事。一个毫无政治理想的文人,面对父亲交到手上的烂摊子,选择“无为”而治。他就是太任性。之后被俘,身陷囹圄,却促使他写出了流传千古的亡国词。李煜后期的词因表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词句哀婉动人,凄凉萧索,充满对家国、对人生的反思,而具有超高的艺术成就。可能世人写愁写恨,终没有一个能写得过李煜。近代学者王国维最是推崇李煜词,评价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词至李煜,终于改变了它的走向。
自始至终,李煜都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从未强求在政治舞台上有任何抱负,却一直守候着词的原野。那个一直像孩子一样活着的皇帝,一个用生命写词的人,在他梦里,自己一定还是那个会写词的少年郎吧。
李煜是行为艺术家,宋徽宗赵佶则是学院派,但他们俩都演绎了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
文艺青年赵佶爱好广泛,酷爱石艺园艺、金石书画,尊信道学、精于茶道,还热爱蹴鞠、丝竹管弦、写诗填词。关键是他热爱的每一样都做到了当时的极致。他创立了如同本人一样锋芒毕露的瘦金体,建造皇家园林,开办中央美术学院,培养了一批杰出的画家,比如创作《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和创作《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
赵佶既有卓绝的艺术天才,创作出了大量诗书画杰作,又注重文艺事业的传承和发展,把一人之爱推广至全社会之爱,使之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帝王的身份带给他超强的执行力,因此才有这种力度和霸气。宋徽宗式的文艺,清雅中高贵丰厚,淡丽中意味深长。我想任何一个看过宋徽宗赵佶工笔画的人都会说:“这才是中国的。”
他不是天才吗?
可惜天才做了皇帝。一个皇帝除了会治国理政,还能搞点艺术,那对他来说是附加值(参见开元时期的唐玄宗),可一个皇帝只顾搞艺术,忘乎本分,那就是不务正业了。所以,他从来不是位好帝王,但他是个顶级艺术家。对于赵佶来说,心中的山水比江山更重要。他打掉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墙垣,找到了彼此融通的理由,妄图天真地将生活诗意化。
李赵二人若不是隔着一百多年的岁月,也许会互相引为知己,惺惺相惜。民间有一附会,说是宋神宗见到李煜的画像后,对其风姿大加赞叹,晚上又梦到李煜前来拜谒,一觉醒来,适逢儿子赵佶降生。也许是后人觉得两位君主实在太像,便在想象中完成了两位天才的合体。
有天赋而又自我认同感极强的,必须说一说李白。
长久以来,我都觉得李白像一个传说,似乎不像真实存在过的。他的诗波澜壮阔,洒脱飘逸,每每读来,胸中激越,双目辽阔。他像是峻急豪迈的长江,天地间纵声放歌,而每一句都成千秋绝唱。这歌声冲破岁月山河,冲破国界族群,如夹着圣音俯临大地的鹏鸟,把惊涛骇浪带到了人间,去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化气魄。这歌声鲜有俗世烟火气,却弥漫着大丈夫、大男儿的奔放和雄奇,弥漫着艺术家丰富而动人的想象和探索。
李白对天赋的自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哪一句不是掷地有声的叩问,哪一句不是坦荡的抒怀,哪一句又不是舍我其谁的狂放?他的粉丝,诗圣杜甫把他理解得很透彻,写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短短四句话,把李白那种“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理”的文人清高劲和狂放倨傲的个性完全表达了出来。
7岁女儿背《将进酒》,不解貂绒香车换酒,便问:“那么贵重的东西拿去换酒喝,不是好可惜吗?”是啊,对于俗人本该可惜,可是这个李白并不是世俗中的李白,他是存在于广袤天地中的抒发者,更是漫步于诗歌浩宇中的追梦人。只有李白才能将“金钗换酒”“焚琴煮鹤”这等煞风景的下作事写得如此快意潇洒而具有别致的美学意境。
并且李白的诗有个怪现象,诗句中的“我”“李白”“太白”等自称语特别多,这充分彰显了李白作为个体的“我”的意识张扬。因此,李白的诗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自我画像,更是狂放、超脱的自我追求与塑造。
都说李白会舞剑,我是信的。他不得意的政治人生总要找到出口,他的诗、他的酒、他的剑都是。作为诗人,他可睥睨天下,但作为政治人物,他却是个悲剧。于是,他常借杯中酒笔下诗浇心中块垒。中国诗词的艺术形态往往多过于存在形态,即:写醉不一定真醉,写哭不一定真哭。可是李白,是真爱喝酒。喝酒的李白是真实的,与他诗中、梦中的那个自己双剑合璧了。他的诗是他个人主观臆想的投射,所以他的诗也充满挣扎和矛盾,一面是舍我其谁的狂傲,一面又是怀才不遇的喟叹。正是由于政治生命的苦寒,因而作为诗人的李白的天赋才更加显现。
因此我又觉得他是真实存在过的。
李煜、赵佶、李白都对自己有正确的认知,对他们来说,天赋就是最高贵的给予。甚至在他们的内心也一遍又一遍地强化着这个给予,也催生出在艺术和文学上的使命感。天赋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存在。
这让我想起高中时一位同学,他应该算是我所认识的同龄人中最有天赋的一位了。他姓唐,成绩平平,相貌也平平,但有一样绝活——雕刻。他家既没有做木工的长辈,又没有拜师学过艺,完全是兴趣所致无师自通。最开始,他只是在粉笔上雕,后面又开始在筷子、牙签上雕。至于造型也是千变万化,宝塔、宝剑、动物,仿佛他的手可以幻化出所有。有时候他突然拿出一件自己雕刻的宝物,那宝物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光芒万丈,配合着他脸上得意洋洋的邪魅笑容,竟然有种绝世高手隐匿于市的错觉。同学们都叫他“唐木匠”,连老师都说他手艺高超,且还一边夸着,一边惋惜地说着:“这孩子就是聪明不用到正道上。”这位同学以后再也没有联系,不知道他是否从事了他喜欢且擅长的工作,或是根本早就忘记了当初的这项才能。
我的这位同学,他其实是有天赋也自知的。他当然也不是老师口中说的“聪明不用到正道”,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聪明罢了。
又比如勃朗特姐妹中的艾米莉,她一生从未谈过恋爱,却可以把《呼啸山庄》里的爱情写得声嘶力竭,入骨入肉。看着滚滚发烫力透纸背的文字,我总想着这作者该是经历了怎样一段或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啊。然而事实却是,艾米莉的爱情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出,她一生都没有恋爱过。
你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料,不要紧,你的天赋会引领你找到它。
有天赋的人和没天赋的人做同一件事,是有差异的。有天赋的人做起来更轻松,总是举重若轻,他更容易发现其中的奥义;他也更灵气,总是有自己的创造和风格。没天赋的人,老天给得少点,自然需要自己一遍遍去琢磨,脚踏实地地,毕恭毕敬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去完成。“完成”总不如“创造”般神秘、宏大而奇丽。
虽然有天赋的人做起事来轻松,但这并不代表可以不努力。接近成功有很多种方法,但只靠卖弄天赋显然不是智者所为。天赋是用来走更高更远的路,创造更辉煌的价值。生而为人,如果不能体会努力途中的风景以及成功道路上磕磕绊绊的痛苦和快乐,那将是沉睡的人生,也是缺憾的人生。九百多年前的王安石就写过一篇《伤仲永》告诫我们:人不能停止学习而消耗天资,天资用完了人也就报废了。就连被人们定义为天才的莫扎特也说:“我每天花8小时练琴,但人们却用天才两字埋没我的努力。”
电影《立春》里的女主角王彩玲拿着一本《梵高传》像走进秘境一般走向她喜欢的工厂文艺青年,她用梵高表达着对他的爱慕。世人皆知道梵高的天赋和疯狂,而关于他的努力却藏在这本《梵高传》里。天赋之外,是比天赋更重要的努力。女主角王彩玲正这样想着,文艺青年就走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