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建

　　父亲喝下过量的酒，难听的话语子弹般射向新丰，伴随骂声而来的还有一支烟杆，砸在新丰的额角上，鲜血直流。

　　新丰已经16岁了，小学毕业几年来，一直在家照顾生病卧床的父亲，暴躁的父亲时常辱骂他。父亲这次发怒就是因为他正沉浸在阅读中，没有听到父亲的叫唤。那额角滴落的鲜血洇染了他手中的古籍《西铭》那一列列竖排的宋体字，如远处夏日朝霞一般氤氲散漫。

　　他再也无法忍受父亲，也无法忍受母亲与姐姐对他没照顾好父亲的责怪，他发誓要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远走他乡。

　　新丰跨出家门，回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木刻的“乾坤”二字的图案，还有墙上的“只生一个好”的石灰标语，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只生了姐姐一个，没有生我，那是真的好！”他在母亲和姐姐的眼光中走出院门，她们却没有一句挽留的话，只是啜泣着，这让他更伤心，也更决绝地向远处走去。

　　像一只猫一样四处闲逛，让新丰很开心。他一直走，走到了水边，他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水面，目光所至，湖水由浅至深，由淡及浓，淡绿、草绿、葱绿、粉绿、翠绿、橄榄绿、墨绿、深绿，万山成一绿，万绿成一湖。

　　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半空，新丰的身子像一颗流星般钻入碧波荡漾的水面……起初还能见那成群的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但越来越深，一切都安静了，没有了斥骂声，没有了啜泣声。一股水流，仿佛带着魔力，携着新丰往深处，越来越快，钻入湖底的一个洞口，便没了光线。新丰想知道，这大地的深处是什么，便顺着水流继续往底下游去。过了一阵子，仿佛有了光亮，钻出洞口，只见水域静谧，丝丝缕缕的光带在水中轻轻地晃荡。新丰一头探出水面，却发现那门楣上木刻的图案，还听见姐姐的声音：“弟弟已经离家十几年了，没有一点消息。”父亲一阵猛咳，叹气声里夹杂着母亲的啜泣声。新丰看见门前的路已经修好了，墙上的标语改成了“男孩女孩都是宝”。

　　新丰心里猛地一惊——地下最底就是自己的家！

　　他犹豫了一下，但仍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沿着那股水流往回游，此时的水流似乎也调换了方向，带着新丰一路返回。

　　当新丰回到岸上，开始往山上走时，他感觉一阵肚饥。他顺手摘下路边熟得紫红的桃金娘就往嘴里塞，一股甜腻涌起，嚼着那果浆里的籽，沙沙细响。

　　新丰坐在高高的桂山顶，感觉一阵轻盈。新丰想起母亲讲过吃了桃金娘变成仙的故事，心里一阵期盼。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就像一片羽毛浮了起来，飞向高空去了。

　　一只鸟与他亲切地打招呼，一朵白云从他身旁调皮地掠过。他越飞越高，一束光亮就像一条闪闪的地毯承载着他飞向更高处。天空渐渐地暗下来，穿过一个黑洞的旋涡后，他降落在一片平旷的土地上，池塘明净，桑竹滴翠，墙上的“乡村振兴，富民强国”字体遒劲。绕过墙，那门楣上木刻的图案，赫然就在眼前。姐姐发着誓：“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会把弟弟找回来的。”

　　新丰心里又一惊——天上最高处也是自己的家。

　　他赶紧回头，顺着那光亮往回飞，不与那云朵缠绕，不与那鸟儿嬉戏，他更留恋那桃金娘的甜味。他感觉身子一沉，发现自己仍站在山顶。新丰想起父亲母亲容颜的渐老，想起他们的哀叹与啜泣声，想起姐姐的誓言，还想起那门楣上木刻的图案，他不再犹豫，便往家赶。

　　他像一只四处闲逛的猫最终回到家一样，当他绕过竹林，突然看到那门楣上熟悉的图案，他知道——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他飞快地窜进院子，捧起那本《西铭》，亲切得就如他从不曾离开过家，从不曾忘记过它一样。

　　新丰打开书页，轻轻地念着：“天者父也，地者母也。天地乾坤，日月灼灼。”一行泪，洇湿了那一列竖排的宋体字，映出暗红的底色。

　　父亲、母亲和姐姐相携着，含着热泪正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