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冉

　　“载我去趟墩厚塘。”九婆的布袋已经收拾好，她娘家在墩厚塘。

　　天刚蒙蒙亮，九婆就摸索着起来，洗脸、梳头、换上最好的衣服，再热一热昨天晚上做多的饭菜，吃几口嫌噎，就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等天亮等孙子起床。这静静地一坐，仿佛又睡着了，或者是在思寻着待会到了娘家，娘的老眼还能否认出自己。一转眼就已经老成跟娘一样了，就像村口的那条路从柏油路面，慢慢变回了泥泞坑洼的村道。女人是最经不得时间的，时间带走了老伴，带走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带走了娘。今天她要回的家，娘已不在，但她还是想去走一走，就像过去的那几十年一样，沐浴更衣，携儿带女，给娘看一个幸福的女儿。再不去，她怕时间很快也会带走她。而对于印象中的那个村子，自娘走后，她的记忆已模糊。她得去认认路，以后睡着了也能回得去。

　　九婆坐在墩厚塘的家里，她总觉得房子里偏凉，便把椅子搬到了大门口，倚在门边，瘦瘦的身子仿佛把时光拉回了八十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娘就是这么让她晒太阳的，她有了孩子带孩子回娘家也是这么晒太阳，所以即使这房子是弟弟成家之后把老房子推倒重建的，方位、朝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更结实更明亮更暖和，她也还是喜欢坐在门口。弟弟，仿佛也和她一起回到小时候了，又在门口跑来跑去，又无数次摔个四脚朝天，哭得转不过声来，娘又抱他在怀里拿个菜煎饼哄他。想到煎饼，她急忙起身打开带来的布袋，昨天晚上煎好的。娘走后，再回娘家，她每次都会煎两个带给弟弟，她把煎饼放在弟弟的相片前，弟弟那如她般苍老的脸上布满被定格的笑容。弟弟也走了，自己再回来图的是什么呢？娘家只剩下与自己不甚相关的弟媳，如自己这般钟老，正为自己的突然到来忙碌地准备着午饭。同样的锅同样的菜也做不出那样的味道了，她叹了口气又坐回到原处。弟弟走了五年，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十几年前，娘走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不会再想回这里了，没有娘的地方不再是娘家。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回来，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再替娘疼疼娘眼中永远长不大操不完心的弟弟，看着以前的泥路、农田、瓦房和小溪一点一点的变化，就像远去的童谣和母爱。当人老成小孩，却不像小孩那么健康和让人疼爱，时光就会把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从其身上剥离，直到剩下一副风烛残年的躯壳。

　　她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好让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个家，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如果女儿的小家盛不下了，可以拨点到娘这，无论是酸甜苦辣，娘家都会给予无限的包容和接纳。娘走后的这十几年，当她只剩自己家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母爱，更是一个可以假装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是一个小女孩可以任性撒娇的地方。没有娘家，好像自己瞬间就老去了，时间那么快那么急，一下子把她从小女孩变成了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