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峰
月光饼
中秋如期而至,月亮依旧以不变的姿势,悬浮于山坳的幽蓝之上……
月光照过千年,照着北人南迁,照着围屋炊烟,今夜又照着桌上这一枚饼了。饼无月光之清冷,而是芝麻、花生与糖糅合成的微黄糍团,密密实实地压在模子里,上面印些吉祥花纹,中间一个红点,如同女子眉心的妆饰,竟显出几分朴拙的喜庆来。
这饼能久存,且饱腹,甜味又能略略安慰漂泊的苦。想来月光饼之所以得名,未必是形似月轮,倒是因了饼的滋味提醒何处是故乡。咬下一口,慢慢抿着,眼睛便眯起来,仿佛不是在吃饼,而在咀嚼一段泛黄的时光。
饼屑簌簌而下,如零落的月光。这饼里藏的哪里是芝麻花生?!分明是客家人的迁徙史——饱经磋磨,终将零碎的甜,凝成一轮沉甸甸的圆。
正相塔
江水长流,铜铃轻摇,响声清越,不似人间凡音。
青砖叠涩的檐角挑破云雾,三十二米的高度以六角之势镇守一方;红白相间的塔身是大地竖写的诗行,七层浮屠收拢天地气象,每道墙缝都藏着唐宋风霜……
斜阳脉脉中,沿着旋转的阶梯扶壁而上,手掌触及砖石,古意便顺着指尖渗入,竟有些惊颤。伫立塔顶,远山如黛,阡陌纵横。风呼啸过耳,将尘世喧嚣吹散了去。当年吴潜丞相贬居塔下时,或许曾倚栏远眺,目光融尽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朝代更迭,岁月几变;杂草颠头,岁岁荣枯。而塔仍自岿然,如同一位缄默的智者,从不言语,任人登临,任人离去。
蝉茶
茶园清幽,葳蕤生凉,小绿叶蝉的牙尖刺破月光,将蜜语悄然注入细嫩的叶脉……
采茶人的身影在霞光里浮动,双手极轻巧地往来于枝头。那些被蝉咬过的叶子微微蜷缩,创口竟若神祇所赐的天然封印。一片青山入座,唯有这被蝉牙刺透的才显珍贵。
绿意绕宅,捧茶轻抿,喉咙仿佛有蝉翼轻轻扇动,创口所化育的蜜意,从舌尖一直弥漫至心田……眼前的汤色,分明是蝉用生命的汁液写下的无字诗行。此刻,自己不过是叶片上微小的齿痕——杯中浮起的蝉影,正与灵魂低语。
无声的咬啮中,蜜香自疼处生,苦与甜原本是同一根茎上长出的芽。蝉噬的创痕,竟成了自然的秘密,芬芳的源泉。
木偶戏
木制的躯壳,裹着绫罗,被悬于丝线,升腾于虚空,演尽悲欢离合。操纵者藏身暗处,指间缠绕着命运的脉络。
线有五色,赤者司首,青者运左臂,黄者运右臂,黑白二线则系于双足。油彩勾勒的面目极尽妍媸,老将军纵马驰骋,水袖女子眼波流转,妖魔扭曲腾跃——挣脱了物质的沉重,在空中划出超越形体的弧线。
锣鼓铿锵,丝竹呜咽;俯仰开合,蹒跚起舞。注视中忽然觉得,人何尝不也是被无形之线牵扯着,社会的规训、资本的逻辑、权力的凝视,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个个体皆在其间作有限的舞蹈;自以为活出自我,却不知被多少隐形丝线牵引着喜怒哀乐、消费欲望乃至价值判断。
曲终人散,戏台空荡,唯余几根未收的丝线在风中飘摇,像是竭力要系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系住。
泥鸡
沉睡的泥巴,被捏塑成小鸡的形状,端坐在作坊粗陋的木架上,笨拙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寓言……
年过花甲的老人正缓缓揉搓一团黄泥,翻转,按压,推拉,似在展示着长久的默契。泥坯渐次成型,竹签轻勾慢点,便有了生命的轮廓与神气。随着一根小管插入腹内,然后举起对嘴一吹,清亮的哨音陡然响起,如同雏鸟初啼,霎时划破了小巷的沉寂。
这承载着童年记忆的泥鸡,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也不屑于花俏包装,有的只是泥土的本色与制作的手温。一孔一隙,竟能发出如此动听的声音——那是对和平日子最深刻的眷恋,是对人间烟火气最诚挚的祝福。
人的双手,人的祈愿,人的气息,让这泥土之身,有了灵魂的温度与歌吟……
追龙
清冷的晚风透着新春余韵,整个山村渐渐聚集起一种喧闹而庄重的期待。
当锣鼓声骤然掀开夜幕,万千盏灯笼便次第亮起,汇成一条巨大而光明的游龙,通体透亮,金鳞闪烁。有人擎龙首,有人扶龙身;有人前呼后应,有人尾随奔跑。人群的喘息与脚步化作一股热浪,裹挟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意志。
龙灯过处,老人立于门边,双手合十,闭目低语,虔诚的剪影隐约了岁月。沉睡百年的仪式,正被无数双举灯的手托起,又被无数追随的脚步唤醒。巨龙腾挪,火星坠地,总有俯身拾捡者——掌心承接的,是从先人手中递来的火种。
这哪里是追龙,分明是人借龙形,在追逐那份未曾熄灭的梦想。龙灯在,人心便有了附丽,人世便有了风调雨顺、族群延续与血脉相连的美好。那些执灯之人,在蜿蜒的追行中,追着追着,自己也成了龙。
猫头狮
以竹为骨,以纸为肤,在木架和彩纸之间,神异造物渐渐显露出轮廓——既非全然猫,亦非纯粹狮。
红纸裁出血脉,竹篾折成筋络,每一次弯折与粘贴,不是非此即彼的取舍,而是亦此亦彼的创造。猫的灵动机敏与狮的威严勇猛,本属不同向度的气质,却被融于一体。朱砂与石青在碗碟中搅动,彩笔饱蘸着,稍一迟疑,便点出深潭般幽邃的眼睛……
猫头狮终于舞动起来,在鼓点中跳跃旋转。此时此刻,艺术从观赏对象转变为体验过程,从物质存在升华为精神表达。观者与舞者共同参与了一场仪式,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平凡与琐碎。
山风吹过,静悬檐下的狮头鬃毛微动,仿佛从漫长等待中苏醒。二目炯炯,咆哮涌喉,这乡野一隅升腾起来的粗粝而磅礴的生命呐喊,依然能穿透岁月,直抵人心深处。
太平街
三百米的长度,却行走了一百年。
石板路在晨光里翻身,将昨夜的轻尘抖落。骑楼斑驳处,时间正以苔藓的形态缓慢生长;南洋特色建筑隐匿其间,匾额的金漆褪成旧时月色,五指毛桃鸡的香气却新鲜热烈;镂花雕空的木窗吱呀推开,飘出几句山歌小调——那是客家女子在纱线尽头捻入的半阕相思。
从经营布匹、海味、药材、杂货等,到集文化、商业、旅游、休闲、餐饮于一体,虽经岁月变迁,那份繁华与传统却得以延续和演化。裁缝店的卷尺仍在丈量时光,银针牵引丝线穿越无数晨昏。江畔木棉花在屏幕中睁开惺忪睡眼——历史和现代,正交织着从网红里走出来……
灯影在商铺招幌下迟疑,古街便收起所有声息,唯余江风穿过牌坊,诵读一个被镀亮的盛世。
马灯舞
纸糊的马首,彩绘的马身,腹内点油灯。十数男女皆着彩衣,面涂朱紫,腰系灯马,在晒谷场上排开了阵势。当锣铙交鸣,表演者应声起舞,步履穿梭,马头相撞,马尾相扫。每匹灯马后,都随一持鞭的骑手,作扬鞭打马状。马与人似分似合,人借马势,马仗人威,浑然一体。
舞至酣处,鼓点密如暴雨,马队旋如飞轮。只见一团光雾滚动,迸出蹄声、铃声、喊声、掌声,杂以烟火之气,将山村的夜晚搅得沸腾。
没有水袖翩跹,没有翎子飞扬,只是近乎原始地表达着欢愉。在这僻壤之地,古老的民俗依然活着,虽简陋,却真实,仿佛是尘世的缩影。人人背负生活重担,犹如舞者缚着灯马,却仍要在有限的场地上腾挪跳跃,尽情展现生命的活力。
庄稼一茬一茬生长,灯马一年一年炫舞……
学宫
石阶上浮动着淡淡苔痕,风吹过廊道总会慢下脚步。那些刻在木牍上的姓氏早已被时光嚼碎,散作墙角零落的钟鼓声……
大成殿空旷开阔,静谧爽朗,斗拱漆色斑驳,恍惚间犹见先生们的长衫拂过孔子塑像,袖中跌出半部《春秋》。
明伦堂内,桌椅整齐排列,虽空无一人,却仿佛回荡着讲学之声,青衫士子负手吟哦,或埋头疾书,一派孜孜不倦的场景。
尊经阁的蠹鱼正啃食着谶纬,突然在《大学》的某页空白处沉默——原来真正的训诂藏在每根梁柱的纹理中,榫卯咬合迸出格物的火花。
夕阳斜挂,俯身拾起一片瓦当,忽闻书声阵阵传来。那是尚未被驯服的方言,带着稻香与铁器的韵律,将种子放入心田的憧憬。学宫历经百年而不废,岂因建筑形制华美,实乃其蕴含的精神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