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天色并未完全大亮,采风小组的车轮已奔行在起伏的山野中,车灯一闪一闪,像几只急着赶路的萤火虫。老李早早打开茶场大门,待到一行人下了车,寒暄的话甫一出口,原本清冷的空气便添上了些许温热。一抬头,只见月亮还挂在屋檐上方,而不远的山脚下,宽阔的巴河亦是一副云雾缭绕的妩媚模样。
都说茶乡春来早,这话一点不假。走进山中,雾气仍在四下弥漫,那股子湿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雨水节气特有的湿润,就像给这片土地施了魔法,漫山遍野飘散着一股温润可人的茶香。作为张家山茶场的主人,老李已在门口迎候多时,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竹编茶篓,脸上堆满了微笑。当他伸出热情的双手,一股茶香便往人的鼻子里钻——是我喜欢的碧螺春那特有的香气。
“干我们这行硬是偷不得懒!赶早采头茬好茶,就要趁着露水还没干。”说起茶叶,老李的眼里直放金光,嘴里根本停不下来。他那敦实的身影,犹如稳重而朴实的山冈,滔滔不绝的话音里,带着巴河涛声的清亮。
同行十来人,有的长于美术或书法,有的爱好文学或摄影。其中最忙活的要数摄影老师,一到地方就端着相机,长枪短炮地寻找角度,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稍事歇息,大家沿小路往茶山深处走去,皮鞋、旅游鞋、筒靴踩在湿漉漉的浅草上面,一路“唰唰”作响。这些晃动的身影和兴奋的交谈声,震落栖于草尖与叶脉的露珠,惊飞了歇在枝头的雀鸟。
“这片茶园有两千来亩,茶叶品种主要有白茶、黄金芽、龙井、碧螺春、毛尖等。”虽说有人已多次前来,老李还是乐此不疲地为我们介绍,“茶场共流转土地六千多亩,惠及三个乡镇五个村。现在不光是连片种植茶叶,还包括养殖、旅游、休闲、娱乐,初步形成了一个立体生态的茶叶产业。”
由于临近宽阔巴河,张家山长年累月雾气飘飘,就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为几千亩茶垄洇染上深浅不一的青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甚欢,很快没入雾中,只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微薄的晨曦里晃来晃去,搅得那些亮光也跟着晃动起来。忽有山风吹过,云雾开裂处,一枚枚嫩生生的芽头纷纷探出头来,那懵懵懂懂的样子,仿若刚刚睡醒的娃娃般可爱,见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与生性质朴的田土相比,茶园可算是雅致多了。在我们眼前,原本其貌不扬的山冈,正是因为种上了大片翠绿的茶苗,才变得如此婀娜多姿,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经过一垄约有半人高的茶树时,我们都被吸引住了,那些雨露纷纷悬垂于枝头,在晨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老李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拈下一枚芽头,说:“这是毛尖。你们看,它的顶芽还没完全展开,上面的茸毛也没掉,现在正是它品相最好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竟然将芽头挤出一滴青绿色的汁液来。“一年里最好的茶叶,就得趁这几天抓紧采摘。”果然,一年中最好的茶叶,要的就是这口春寒的劲道。
茶垄深处,传来一阵零碎细密的“噗噗”声。抬头望去,只见前面那座山冈上,几位村妇身披雨衣、斜挎茶篓,正赶着采摘露头的嫩芽。她们的腰肢轻微摆动,纤细手指灵巧翻飞,掐下来的嫩芽就像活蹦乱跳的小小精灵,一个接一个跳进茶篓里。
老李说,这茶芽采得好不好,就看采茶人的手艺如何。“凤凰三点头”这个动作要做得足够熟练,采下来的芽叶才会完美。走进茶丛间,亲身体验一把采茶过程,笨手笨脚的我根本不得要领,动作迟缓不说,掐下来的芽头还总是残缺不全。而身边这位中年村妇则是美的化身,只见她笑意盈盈,食指和拇指虚扣成环,手腕轻轻旋转三次,一枚芽叶就乖乖地落在掌心,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女性劳作特有的美感。当晨光翻过山脊,她的茶篓里已积起厚厚的嫩芽,就像堆了一层层好看的“绿雪”。
一番交谈得知,由于村里青壮年多已外出打工,采茶工人主要是本村的妇女和老人,也有从邻村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来这里采茶的,以心灵手巧的女性居多。她们自带工具、餐食,若离家较远,晚上就在茶场休息,到了清晨四五点,她们便进入茶园忙碌起来。当然,采茶队伍里既有动作快的熟手,也还有动作稍慢的体弱者和生手,特别厉害的熟手甚至可以双手采摘且速度极快,这样采下来的鲜叶比别人更多,领取的劳动报酬自然也更为丰厚。
为了直观了解制茶过程,我们在老李的引导下走进制茶车间。车间足够宽大,摆放着几台现代化的制茶机器,同时也保留着传统的柴火灶、大铁锅。圆圆的大簸箕里,摊满新鲜的嫩叶,也盛放着刚刚制好的新茶,茶的香气和烟火气息糅杂在一起,令人倍感亲切。演示传统制茶工艺的老茶师光着膀子,对着锅里的茶叶不停地搓揉、抓捏、平铺、撒扫,动作娴熟而有力,团团青雾随之袅袅升起,弥漫在整个车间。
“这叫杀青,火候全靠经验来把控。”老茶师一边盯着锅里,一边给大家讲解,“炒嫩芽时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像在哭;炒老叶时声音小些,像在笑。等到‘哭声’变成‘笑声’,这茶就杀青得差不多了。”老茶师语调不疾不徐,话里充满生活的智慧,也带着一种命理乾坤的神秘,引人共鸣和回味。
虽说山中日月长,转眼已到中午时分。此时,山里的雾气已完全散开,将不远处的巴河敞露出来。唯见河面开阔、风平浪静,两岸村落恬淡安谧,忽而几只水鸟追逐嬉戏而过,美得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
回到茶场大院,老李取出一只古色古香的陶壶,抓了一把龙井新茶,掺入烧开的山泉水。在壶中,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就像熟睡的仙子缓缓苏醒,冒着热气的茶汤也变成了好看的琥珀色,澄澈透亮,清香扑鼻。
正说着话,山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紧接着,细密雨丝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倾洒在茶山上。千万枚茶叶在雨中微微颤动,好似整个天地都在和我们一起品尝这春天的新茶,场面壮观而又富有诗意。雨点打在房檐上,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像谁弹起一支美妙的曲子。山中雾霭又起,老李望着被春雨滋润的青山,缓缓说道:“雨水前的茶叶是最好的。当然,谷雨一过,这些嫩芽变老了,泡出来的茶也就有了另外一股神韵。”话刚说完,一滴雨水掉进茶杯,茶汤里顿时泛起一圈幽微的涟漪。
要返程了,几个雨点似在挽留,顽皮地钻进脖颈,激起内心的波澜。回头望去,云雾犹如轻纱一样,把音韵般起伏的茶山温柔地包裹起来。巴河的涛声则伴随着早春的雨水,在耳边似有若无地回响。这些澄澈的声音,是伴随春茶成长的生命和弦,也是大自然写给茶乡的最美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