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娟
蝉鸣初透纱窗时,外婆的竹匾已搁在青石板上。新采的荷叶摊成碧玉盘,脉络里凝着晨露,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绿缎子上。这是七月的清晨,暑气还未爬过马头墙,满院都是荷香在打滚。
老巷口的荷塘是外婆的药匣子。她总说荷叶是老天爷给暑天的妙方,《本草纲目》里写得明白:“荷叶性平,味苦涩,能清暑利湿。”记得九岁那年贪凉,光着脚在青石板上跑,夜里发烧说胡话。外婆摸黑去荷塘,折回三枝带露水的荷叶,在土灶上熬茶汤。铁锅的水“扑哧扑哧”响,深绿的叶片在沸水里舒展,渐渐褪成翡翠色,蒸汽漫过她鬓角的白发,仿佛给岁月蒙了层清凉的纱。
茶汤要晾在粗陶碗里喝。外婆总在碗沿摆片薄荷叶,看它打着旋儿漂成小绿舟。抿一口,先是微微的涩,像夏风拂过荷叶的纹路,接着回甘从舌根漫上来,带着水泽的清润,连呼吸都染了荷香。后来在城里喝到包装精美的荷叶茶,袋泡的碎叶在玻璃杯里浮沉,却再喝不出那夜土灶前的温润——原来有些滋味,得沾着露水、带着烟火气,才能渗进记忆的纹路里。
蝉蜕是挂在槐树上的盔甲。父亲每天清晨都要绕着院子转,目光扫过每根枝丫,像在寻找夏天遗落的勋章。那些空壳半悬在叶背,金黄的纹路清晰如旧,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去。他说蝉蜕是解暑的好药,《名医别录》里记着“主小儿惊痫,妇人乳难”,晒干了收在陶罐里,比任何凉药都来得温和。
最难忘那个蝉鸣浓稠的午后,我蹲在槐树下看父亲采蝉蜕。他的手指轻得像蝴蝶落枝,捏住空壳的尾部轻轻一旋,那层薄脆的盔甲便妥帖地躺在掌心。“蝉要退去十三层壳才能成虫。”他把空壳放在我手心里,阳光穿过透明的翅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人也得经得起暑热,才懂得凉荫的珍贵。”后来读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总会想起父亲掌心里的蝉蜕,想起那些在槐树下听蝉的下午,暑气虽盛,心却被树荫滤得清亮。
绿豆是藏在瓦罐里的星星。母亲总在入伏前晒绿豆,竹匾里的豆子滚成深绿的海,在檐下荡着秋千。她会捡出最饱满的颗粒,用井水浸发,等豆瓣微微鼓胀,就倒进生了铁锈的老锅里熬。柴火噼啪作响时,她常说:“绿豆汤要慢慢熬,急火会把凉性逼走。”
熬好的绿豆汤要冰镇在陶瓮里。揭开瓮盖的瞬间,青白的雾气涌出来,混着豆瓣的沙甜,像把整个荷塘的清凉都封在了里面。母亲总留几颗完整的绿豆,让它们在汤里漂成绿星子,舀一勺入口,沙软的豆泥裹着清凉的汤汁,从舌尖滑到胃里,暑气便化作细密的汗珠,从额角轻轻滚落。有年夏天暴雨成灾,母亲熬了三大锅绿豆汤,让我跟着去巷口送给受灾的人,瓷勺碰着粗碗的声响里,那些平时不相熟的面孔,都在一碗汤里成了共过暑热的亲人。
巷尾的老戏台还在唱《采莲曲》,穿堂风裹着空调外机的轰鸣,却再吹不凉记忆里的夏天。那些沾着晨露的荷叶、挂在枝头的蝉蜕、浮着绿星的绿豆汤,原是时光馈赠的清凉剂,让每个炎夏都有了温柔的注脚。就像外婆说的,暑气最盛时,偏要去荷塘走走,看荷叶承着水珠打滚,听蝉声在树间织网——原来夏天的滋味,从来不在空调房的低温里,而在那些带着人间烟火的清润里,在一蔬一食的温热中,在人与岁月相濡以沫的从容里。
趁蝉鸣正酣,提个竹篮去老巷吧。那株歪脖子槐树下,说不定还藏着夏天遗落的清凉,等着成为你记忆里的半亩荷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