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莲

　　三月，正值春寒料峭，草木却已敏锐地捕捉到大地回暖的信息。枯草上凝结的雪花，变得轻盈透亮，像被谁轻轻哈了一口气。柳条上僵硬的芽苞，在深夜里悄悄膨胀成米粒状的翡翠。惊蛰过后，空气里积蓄的雨珠争先恐后跳进池塘，叮叮咚咚漾开一圈圈春的波纹。

　　墙根那株垂丝海棠顶着玛瑙似的花苞，绛红的骨朵像小铃铛在晨雾里轻轻摇晃。有些花苞胀鼓鼓的，仿佛一眨眼就是满树繁花。可谁也不知道第一朵海棠何时开放，等发现花开，枝头已经绽开无数花朵。

　　盛开的海棠，花瓣薄如蝉翼，层层舒展，露出细嫩的花蕊。晨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掠过树梢，在花枝间游走，那些紧闭的骨朵再也按捺不住，次第解开粉绸一般的襟扣。不过两三日，整株海棠已化作流霞。枝条上缀满密密匝匝的花朵，远望，如绯云低垂，近看，每朵都擎着晶莹的露珠。

　　樱花开得比海棠迟些，却别有一番景致。椒莲广场上那排樱花，一棵棵都像写了合约似的，忽然笼上了绯红的烟霭。起初只是枝丫间浮着淡淡红晕，像美人的朱砂痣一样，待春风连吹几日，整个广场就像火焰山一样热烈起来。

　　我常在有雾的清晨去看樱花，樱花像浸在牛乳里，花瓣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晨光中那些半开的花苞含着珍珠，浅粉的花瓣微微透光，能瞧见花心若隐若现的脉纹。待日头爬上树梢，暖意顺着枝丫爬进花心，将羞怯的绯红染成晚霞的赤红。

　　正午时分最喧闹。蜜蜂在花簇里嘤嘤嗡嗡，金翅振得花瓣轻颤，仿佛满树都在咯咯发笑。最妙的是起风的时候，万千花瓣簌簌飘落，仿佛天空特意准备的粉色花雨，美不胜收。有蝴蝶误把落花当作同伴，绕着飘坠的花瓣上下翻飞，直到那抹粉色没入树丛，才恍然停驻在枝叶上。

　　樱花的盛景撑不过七日。再度与花赴约，忽见几天前还绚烂如云霞的樱树竟显出疲惫之态。花瓣边缘泛起焦褐色，像被火燎过的信笺，风吹过也不再轻盈起舞，而是沉沉坠落，像迟暮美人的叹息。山风拂过，树下的花浪被风层层掀起，在健步道上敲出细碎的声音，仿佛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我拿起手机对准灿烂的樱花，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悄然步入我的取景框里。她背着双手，站在最大的那棵樱花树下。调皮的风，撩动她花白的头发，就像古树根系间细碎颤动的残雪余韵。老人抬头看向樱花，目光专注而深情，仿佛凝视一本泛黄的家族史册。她出神地看着樱花，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那满脸的皱纹如同一幅古老的肖像画。我迅速按下拍照键，定格这永恒的瞬间。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洞悉了万物之间的隐秘约定。风如穿越时空的使者，自《诗经》“习习谷风”的悠远吟唱，轻拂至汤显祖笔下如梦如幻的牡丹亭，悠悠千载，其信不渝；花似岁月长河中一抹温婉的芬芳，从屈子身旁的香草幽韵，绵延至陶潜篱下的悠然绽放，岁岁年年，其诺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