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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眉心

  ■朱洛嬉

  咖啡是冷的,砂糖也用错。如夫人火了,但只捏着从意大利空运回来的侯爵瓷羹搅了搅,没有推开,斜眼瞥了瞥楼梯,冒出来好几个疑问。说什么皇室管家学院毕业,专门学了三年,怎么会不知道砂糖放错了,热量就会错。错一次没问题,若这里错一点那里错一点,一次一次的,这就是要命的事儿。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最要紧的就是健康,就是命。放错了,就等于是谋财害命。受了三年专业训练,她怎可能会不知道?

  炒了她?可这一位,也是排队好长时间才等到的。好保姆是目前世界上最难寻的物种,就是办事儿妥帖的,也至少得磨合三个月。侯爵瓷羹的柄宽此时露出一点点来,她才注意到,这也是错的。这稍微宽一点的是挖小瓶果酱用的,她记得那天交代过了,搅拌咖啡用的短瘦瓷羹,放在橱柜左边,一开门就可以看见。她摁下了火,将火苗转成一串冰冷的指令。

  “邯郸,帮我重新煮一杯咖啡,不要用四川黄方糖,要用苏州零卡糖,瓷羹也要用瘦柄。”四川和零卡两个字加了力度,不怒自威。

  “好的,夫人。我马上来。”

  白色防尘帽从红木楼梯深处冒起,带出了双手无处安放、跑着小碎步的卢邯郸,到了面前,急急地停下,把她手上的抹布往裤兜里一插,嘴角不自觉地往后扯了扯,冒冒失失地捧走了咖啡。快步小跑到西厨门口的时候,卢邯郸左脚绊了右脚,险些摔烂了价值连城的咖啡套杯。如夫人心里的火又从鼻孔窜出来,沿着她走过的路线,烧了一地。

  再有三天,几位投资人和一位要员将来家里做客。这次宴请,关系到家族企业今后的发展方向。说是家宴,其实是战略宴。这是每年年底的重头戏,决定了未来一年的发展方向和项目成果。想到这里,如夫人的火便收住了。这种时候,泰山压顶,也要面不改色。何况,与一个保姆动气,着实犯不着。她来了这么些天,的确差强人意,但上等人之所以是上等人,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能包容更多。她拿起茶几卡座上的防窃听卫星手机,走进卧室给保姆介绍人——刚刚离职的管家,打了个电话——信息是不发的,以免留下痕迹。前管家称,这是最后一位了,若退货,就没有了。年底,哪儿都缺人。她则皮笑肉不笑地,说卢邯郸完全寻不出一丝一毫皇家气质,小家子气就罢了,做事也不机灵,不像培训了三年,倒像是临时抱佛脚的差等生。

  那边也只是尴尬地笑笑,答应这两天上门再帮她调教调教。既然如此,如夫人便约了他第二天下午四点半来,五点半她得验收7D皮影表演和评弹戏,仅就那么一个时间是得空的——说是他来调教,少不得还要她在旁提醒着。家里的物什,客人的个性,在泳池馆还是花园里,是笑面虎还是冷观音,如同评弹《韩熙载夜宴》,一板一眼,对上了,那才叫好戏。对不上,那就是砸场子。外人吧,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他们活得乱糟糟的,吃了上顿想下顿,哪管生活的这根弦,如何配打击乐器方为脆爽,怎样搭吹奏乐器始称悠扬。快一步,走个趔趄,慢一拍,满盘皆输。也对,那些人似乎一辈子慌慌张张,也怪不着他们,是自己这一层射出的子弹,才让那条泾渭分明的线得以长久地保持着应有的宽度。因此,对他们宽容,并不是一种境界,而是拿捏的必要。

  如夫人这么想着,低着头,沉吟不语,一步一步趿着金丝软拖到了地下室,在一面墙的德国冰箱前停驻,冷冷地看着中间的酒柜。没有人能将红酒冻在冰箱,他们除外。次日上午,经销商会将奥维那酒庄的白葡萄酒送来,放置在空出的第五层。这冰箱中间的一列单为红酒设计,可以调节温度,有三档选择。奥维那白葡萄酒产量低,酒精浓度比平常的高两三度,调至十二三摄氏度最为合适,饮用前半小时拿出来醒醒,温度回升一点,入口,在舌窝处回旋,徐徐下咽,滋味是顶好的。如同品味一段双声部的小提琴,SOLO已经滑下去了,主音和弦还停留在口腔内,萦绕不绝。

  如夫人顶了顶舌尖,仿佛闻到了奥维那七号的醇静与清冽。她的脸颊也是冷冽的,印在深咖色的玻璃上,泛出天然的瓷白。咦,怎么微微上翘的双眼皮的尾巴比原先长了些?她往玻璃镜面靠了靠,伸出葱样的兰花指,她的食指第一关节有粒黄豆大的胎记,靠遮瑕挡着,因此并没有触碰脸颊肌肤,只是向里倾了倾,从深咖色的眼眸里射出仇恨的意味来。不多时,她便从那束熟悉的眸光里望见了旧时光。自幼长在深宅里,十来岁,父母就给她和哥哥、弟弟一人一卡。每人的卡里都存了二十八万,由得他们去花,投资,送人,买心爱之物,谈恋爱,与家人朋友搓麻将,甚至允许他们到澳门赌场去,只不过,限制金额。父母的目的显而易见,培养他们成为货币的主人,将货币玩弄于股掌之中,就不会沦为货币的弃儿。她听见一声由脚底升腾而起的轻叹,烘得几位家人的身段一一显在玻璃上。他们这样一个大家族,堂姐出了家,堂兄弟在币圈闹得不可开交,亲哥哥得了抑郁症,弟弟在全世界流浪,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国。照她老母亲的话说,现在,也就剩她,才算一个正常人。“令女子治人,而不治于人。”老母亲常对她说这话,话里还有话,她怎会不懂。只是她也觉得扒拉着这一层的边沿,好生费劲,尤其是这些年,她偶尔也理解起那几位来。

  这一声叹,终究没有绽放,在她身体里轻轻散开,化作了看不见的痂,藏在了心底最深处。每当这时候,她就想走到花园里,坐在秋千架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冷冷地,被风吹着,被雪裹着。孩子们刚度完寒假赶赴英国,摇椅似乎还因他们的追逐而微微晃动。远远望去,三个身影交叠出现,隐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法则,他们这一辈靠父母教,他们的孩子则靠贵族学校精英教育培养。呵呵,倒是省了很多事情,而且关系也较亲昵些。

  室内温暖如春,室外飞雪隆冬。用不着坐,只是开了个门缝,金丝软拖率先灌进寒气,冰凉瞬间握住了脚趾,寒气升上去,缠绕着脚踝一直飞旋,冲进桑蚕丝裙,占领了赤裸的手臂、脖颈、锁骨、耳朵、脸颊、鼻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雪气,慢慢地将门推闭,合上。蓦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常来巴结的客户说要帮她装一套花园控温系统。当时,她拒绝了,并非觉着没有必要,只是不想继续被他叨扰。对于他们这一层来说,天气,那是最可控的东西。若要在六月里赏雪,便飞澳大利亚Thredbo,若想在冬日里赏花,便住在三亚玫瑰谷。一年之中的四季,是随着脚步的节奏随意切换的,就像涂着Models Own指甲油的葱手轻轻摆放拼图游戏一般,使奴谴婢,为所欲为,甚至就连拼图的形状也是立等可调的。指点江山,恣意流利,可谓舒坦至极。只是那位客户,这一年几乎没有出现过,是退出了他的阶层线,还是跨过去了,不得而知。她向来不打听其他阶层的八卦。没承想,这一年便又过去了。她是趋老了吗?最近这些年,一想起过往的某个点,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扁,薄得像是一张纸,一戳就破了,好比那以外的时间、人物、事件从未发生,那张轻薄的纸也接不住许多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她忽地又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只因适才一晃而过的半丝红光。再探头看,门口石柱栏杆上放着两个廉价的果篮,透过塑封礼袋可见苹果、雪梨、香蕉、石榴,香蕉皮上黑斑点点,看样子,放了有些天了。卢邯郸为什么不把它们提进来?看,这又是她的一桩错。她皱了眉。谁放这儿的呢?不可能是司机,他知道她的喜好;也不可能是定点来的园丁和厨师,他们的审美不至于如此;想讨点活儿的承建商手底下的包工头?也不会拿这点破东西来拦自己的路。那么,到底是谁呢?她只猜到了一层可能,一想到那人的身份,眉皱得更深了。

  卢邯郸低低地提醒,咖啡好了,欲言又止,似是在提醒趁热喝,不然又要冷了。如夫人顺势合上门页,提醒她处理掉果篮。扭头,恰巧碰上咖啡的香气袅娜地在檀木圆几上散开,便觉没了欲望。喝什么加糖的咖啡呢,若她母亲知道,又得批评她不是正经人,哪个懂咖啡的,会放糖?况且这么晚了。按母亲的习惯,这时候,应该来一盅糯糯的马来西亚血燕,或者三十九度的绍兴黄酒炙山东阿胶。若不是卢邯郸愚钝,炖一次放五碗的量将炖盅盖子也掀掉,这个时间,血燕早就落到她肚里了。原先她是让燕窝坊每天炖好了送来的,这两年管家得力,就没再叫过燕窝坊。谁知管家竟然还有高升弃主的时候,他一走,这个家便像驶离了轨道,磕磕碰碰,一切又要重新适应。这一回,卢邯郸倒是顺手了,糖和瓷羹都对了,只是咖啡多放了两粒,略苦。且将就吧,假手于人,总难有百分百的妥帖。五六分钟才尝了小三口,她把适才拍下来的红酒空格图片标上摄氏度发给卢邯郸,提醒她,不要动她设置好的温度。想了想,又补充交代,将六扇冰箱门上和门廊外的手印擦干净,尤其是果篮旁的。

  除了漱口、刷牙、如厕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其他的洗脸、蒸脸、做脸、补充胶原蛋白,按摩排毒穴位、睡眠穴位,涂身体乳、套手膜脚膜——均不需自己动手。私享美容师上门来为她护理。

  先生照例没有回来过夜。她原也似普通女人那般看不开,每日每夜恨得能将月亮掐出血来。慢慢地她将自己的心放在烤箱里煨,烤着烤着,便剥去了那层一碰就碎的外壳,掏出六方金刚石般的一颗心来了。先生有先生的乐处,自己自然也有自己的乐处,退一万步,还得谢谢先生给了机会,不是谁都有机会踏入另一条河流,去体会湍流的轻重缓急,冰爽刺骨的。再说了,谁缺了谁都活得了,谁与谁活在一起算得上优质资产组合才重要。躺在蚕丝缎面连软枕一起裹好的床品上,她冷心冷肺地想男人需要一个相夫教子的体面老婆,一个妥帖满分的情人,还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崇拜目光。这些目光是五颜六色的,像地下八层总统套间内廊门窗上的珐琅玻璃。当然,这些珐琅玻璃用处远不止一点,必要的时候,它们还是餐盘上的艺术大餐,是他们用来修饰边角的必要组成部分。因为那一部分的人,就算披上了金缕衣,也只能算是盗墓者。她摸了摸蚕丝锦缎被面,感到无名指指盖旁一小片隐藏的倒刺挑中了一根丝线,那丝线被牵扯着连闯了几毫米。她不动声色地移动无名指,往后退了退,让倒刺从那纷争中挣脱出来。斜眼看了看,再好的护手霜也止不住倒刺的萌芽。

  宴会那天,一切很是顺利,每一项流程都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她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绝不会错的,总共上了六十道菜。当然了,绝不是河南山东的六十道硬菜,那是野狮也吃不完的,是精致如风景的内涵最丰富、材料最齐全的“一口菜”。一口菜,是别人私底下的戏说,场面上还是尊称为中国米其林。看热闹的人以为吃的是仪式感,只有他们这些行家才懂,其实吃的就是真富贵。鸡鸭鹅只配当佐料,海鲜也只是跑龙套。谁是主咖,谁站C位,大多数时候弄不清楚,不是达官贵人们不会,而是顶级厨师故意设计,取名富春山居或者春江花月夜。菜里当然没有月光,可每一道都似是罩了朦胧的月光,含蓄内敛,低调奢华。迷迷离离才是高级,清清楚楚谓之低端。

  如夫人那天换了三套礼裙。前菜出场前,她穿的是为卡塔尔王室设计礼服的舒米尔原创限量款钉珠钻石喇叭袖鱼尾长裙。她挽着先生的手站在门口迎宾,举手投足,熠熠生辉。柔顺的栗色长发挽成圆形高髻,别了一枚三克拉的南非浅粉裸钻在耳后,珠光若隐若现,与裙上钻光交相辉映,像一枚行走的珍宝。她笑着,说着,行动着,贴心地帮助来宾脱掉外套,转手顺在邯郸手臂上。

  “才多久没见,皮肤越发细嫩了。”

  “今晚特地为您准备了四十三度的,待会儿陪您喝两盅。”

  “只有一位新朋友,你当然认识的……”

  她吩咐手捧托盘的侍应生站在自己身边,及时将分装在意大利手工小琉璃盏上的进口矿泉水送到来宾手上,与他们说一些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话,掩嘴一笑,换盏,建议他们先来点白葡萄酒。没有熟人会拒绝先享用一口矿泉水,她交代侍应生在新嘉宾耳边细细介绍,这口水是空运而来,一千美金一瓶,可以清刮肠胃,帮助更好地吸收食物营养。借侍应生的嘴,不止能展示接待规格,还能替她及时拉近鸿沟,迅速甄别位置,尽量促进发生共振,这一步尤为重要。

  没有太多波澜,新任长官挑的眉,顶多算轻澜半圈,很快便润到了法国火山熔岩湖提取的矿物质水和适量阿尔卑斯山脚下种植的鲜橙汁上去了。他极为满意,不仅口感,还因为侍应生的介绍,尤其是来自日耳曼民族的铸铁容器,据说矿物质水经它存放两小时以上,矿物质会得到更有效的挥发。他新近头发白得快,掉得多,省医刚开了方子,那上面就提到了微量元素。听到侍应生嘴里冒出最富含人体微量元素,他仿佛轻轻蹙了眉。这应当不是坏感觉,更不可能是起了疑——自己的信息全盘暴露在他人手上。否则,他怎会对盛放熔岩矿物质水的器皿表示出七八分的兴趣,让如夫人当即就抓住了这个细节,吩咐人将早准备好的一套,送到了他司机手上呢?

  前菜像一件件含粉吐翠的艺术品,绕着来宾稳稳移动。洪湖野生水藕莲子荷花黄金芯片糕、迟养的阳澄湖蟹黄拌白松露、摆成花果状的香草黄油小萝卜、麻将黄金糕般的千层秋刀鱼以及用四年时间熟成的康提芝士做成的被多位投资人的女伴夸赞咸香抓魂的奶酪咸泡芙、新法国厨师研发的强调清甜果香隐约透着法国汝拉黄葡萄酒滋味的醉蟹塔塔。菜都是靓的,只是没有人间烟火气,而几乎每一道菜,都完美得不能再完美,就像一排排武器,子弹上膛,正中目标。

  这时她换了苏州老城区丝绸博物馆出品的高领旗袍,蓝与墨绿撞出孔雀蓝,水润的珠纽,衬得餐桌旁的白瓷也晕了蓝,煞是好看。灯光暖黄,果香迷离。稍一眯眼,便会闹不清这是在用餐还是流动着观赏艺术品。就连移动的人,精致的妆,设计的臂线,也颇具观赏效果。趁着第二曲黑管独奏若有若无地从隔间传来时,她为燥热体质的高厅长多配一份藕香羹,为前列腺肿大的李董多配半碗金线莲灵芝药膳粥,为一辈子嫌弃白葡萄酒淡的苏行长单配年份茅台。

  他们夸了她的,当时。

  高厅长说了一句她觉得尤为惊艳的话,他说她寻来梅竹兰菊打底,将风花雪月融入其间,把绝美烂漫玩到极致,谓之顶级。他说“顶级”这两个字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她记得他的大拇指横纹深刻,有一枚清晰的“螺”。螺纹不只对着她,也对着她身边的先生。先生爽朗一笑,赶紧捏住酒杯脖子,提议喝一杯,庆祝良辰佳时。他们纷纷应和,举杯,微笑,点头,干杯,于热烈中维持着礼节。她也一样,浅浅地道了谢,微微抬了头,一饮而尽。每一杯,都是恰到好处的一口,杯子落下去,后边站着的侍应生会及时地续上,规规矩矩,永不逾越。可苏行长却要打破这规矩,嚷着不够,再添。望着他得意的泛红双颊,她想到高厅长适才那句话,人世间的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才谓之顶级。

  趁着宾客们吃着,水景舞台戏演着,她换了驼色金丝短袖旗袍。台上越艳丽,席间得越素净,绝不可抢了色,丢了品格。再说了,台上的扮装再俏美,也只是她眼中的道具,与餐台上的菜以及摆盘并无二致。道具出彩,则好比铜锅底下的炭火,煨得汤底浅浅冒着泡,咕噜咕噜响,如同伴奏音乐里永不落幕的弦乐,从无休止。

  搅乱了。前菜,汤,海鲜料理,清口冰沙,肉类料理,奶酪,甜品,咖啡小点,顺序也被新任长官调乱。事实上,她在心里是恨过他们的。一向都这样的,菜叶上面多少颗松露,白葡萄酒后喝不喝红葡萄酒,年底归还银行贷款的百分比,公司存量房交易后二次抵押(资产证券化),哪家公司该去哪个地方申请破产,资产重组的第二阶段该怎么造势,一板一眼,都是心中有数的。就好比听弦乐四重奏,哪个长句子是衔接下一章节的,哪个是结束句,清清楚楚,绝不会在小节与小节之间鼓掌。这一餐后,该签字的签字,该盖章的盖章,除夕前按例送点礼物到小金库,元宵后照旧开展新年旧业务。只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有人在不该吭声的时候扬起了手掌,拍乱了节奏。究竟是哪一道前菜出了错,哪一口汤汁出了错,哪一杯奶酪出了错?抑或可能是临时缺席的大佬塌了,连带着这些年的长袖善舞都被挖了个底朝天。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她唯一想不起来的,就是大厦将倾的那天,她是通过花园后门,还是侧门去往附近的药店购买急救的药品?谁受了伤,怎么受的伤?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然,一路上异常后悔,心里总在念叨着不该用这一位新保姆,既然用着不顺就应该当机立断炒了她的;更不该放走了卧底两年的管家——如此说来,是不该在两年前启用了他;还有,不该聘请居住证过了期的法国厨师……不该,不该,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事实。聚在当晚,本以为将一切玩弄于掌心的这一锅,早在两年前,就成了他人菜碟上的烧椒酱罗勒油,任意地倾洒在白瓷之中,扭腰摆尾,丑态百出。

  那么大的盘子,说散就散了,灰烬都没留下。谁清扫了灰烬?明哲保身的一系列,速度之快,动作之麻利,令她瞠目结舌。也许她的记忆,就是在那几天的暴击中损失的。怎么捡回来这命,怎么留在了垃圾分类房一般的屋子里,天天与垃圾为伍,她也忘了。只是有一天清晨醒来,什么也不理,谁叫也不停,径直就朝着外大街走,穿过护城河,拐进了东边的豪宅区,推开了自己家的花园门。

  花园里一切照旧,她常在那里呆坐,看从武汉移植而来的小樱花,经风那么轻轻一吹,款款飘落,落在罗汉松上,落满细尖的草坪,染了绿地一片嫣红。有些落在过道,又被风卷起,最终飘在锦鲤池中,浮在水面上,引来金色、红色、白色的锦鲤游来争抢。池水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花瓣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锦鲤似乎永远吃不饱,游也游不累。只是她看累了,便又去看被垂丝海棠半遮住的笼子。笼子早空了,原先养了一只金丝雀,因认原来的主人,在一个雪夜逃了。那主人把钱退了回来,笼子便一直空在那里,成了落灰的归宿。

  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周冒出一粒一粒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斑。她喜欢戴着口罩,拉得高高的,只为了遮住那些HOLD不住的以往。只是,那天拉着扯着方姨,痛陈卢邯郸将她赶出来的画面时,两行晶莹的泪滚入口罩内里,她只好摘了口罩,任由口鼻气得扭曲,牙齿颤抖,咬着唇冒出一句:“她当真对我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呀……”说完又想起自己当日对她的包容与大度,越发地觉着不值。

  一身白灰的两个建筑工人掀开帘子进来。头发都短,都落满了石灰粉。方姨将手上的毛巾往肩膀一搭,利落地让出道来,引着他们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哟,今天怎么灰这么大,洗洗去吧,别抖到面汤里了。”客人咧嘴一笑,白脸上一圈红,红裹着烟渍牙,牙缝里也有灰。

  “今天照旧吧?红烧牛肉面,爆辣。”方姨随口问,那边一应和,便心领神会拐到操作台边,下面,摆碗,左手拈葱放蒜,右手提溜网兜把面翻一翻。酸豆角,辣子,牛肉粒,热汤一哧溜,成了。她们配合默契,一个管灶台,掌勺,一个管前台,清洁。

  面汤翻滚,沉寂,翻滚,沉寂,迎来送往一拨一拨客人。在夜里,过了饭点,当听见锅碗瓢盆在洗洁精白花花的泡沫里碰撞的声音时,如夫人祥林嫂般又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方姨照旧只听不问。如夫人摸不清她信与不信。外街忽地嘈杂起来,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停下手边的动作。游弋的白泡从指尖快速地滴落在红盆里,洗得那枚胎记清清楚楚,张牙舞爪的倒刺上也挂了白泡,就像是不止五个手指似的。她的眼睛刮到了街角风度翩翩的那个男人。她立刻站了起来,张不开嘴,颧骨紧紧地往下耷拉着,像一面即将崩塌的颓墙。

  “怎么,你认识?”方姨询问的当头,那人已走远了。如夫人想扔下一切去追,却被方姨一把扣住了手腕。方姨力气大,扣得她的骨头发疼。

  “那人看起来像……你真的认识?”方姨话里有话。如夫人紧咬着唇,眼里写着“那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的笃定。

  当她咬住唇回答方姨说出“我先生”三个字的时候,方姨先是嘲弄地撇撇嘴,很快鄙夷和疑惑爬上了她的眉角眼眶,像拿不定主意,却又极其笃定劝她清醒。她吸了一口气,口腔里发出长长的“嘶”声,倒像是牙疼般挤出几个字:“你——老公,不是孟潭?”

  “不,我先生……”如夫人脑海里突然浮出“死鬼”醉酒的模样。他门牙摔掉了一颗,脸上坑坑洼洼,寻不出一处好皮肤,喝醉了闭着眼睛骂骂咧咧,骂时代骂社会骂学校骂单位,就没有他不骂的。指甲几个月不修剪一次,指甲盖里面发黑发黄,就算是用刷子狠刷三遍恐怕也刷不尽那里面的尘垢。如夫人想到这些的时候,惊觉他像极了送果篮的砖佬。她后来见过一次,怕出问题,给了钱让邯郸打发他走时在窗台边见了那么一面。

  “邯郸,你醒醒!梦,做不得的。做过了头,要……”

  “你喊我什么?”

  “如邯郸啊,你是晕头了吧,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你姓如,名邯郸!你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你的老家,怕你忘了来路……”

  如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并不是因为方姨喊她邯郸,而是她想起来,自己似乎的确听从过一个管家的建议,故意将五碗量的血燕放进一只小炖盅里去炖煮。不仅如此,她还曾经在一幢花园别墅的后门,驱赶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女人向她扬起过食指关节上的一枚胎记,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别墅的主人,许久之前就住在那里的,人人都爱戴她,尊称她为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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