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6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无痕

  ■巫丽香

  一

  早晨的阳光透过一朵盆景腊梅打在女人的脸上,形成的梅花妆在她的两颊跳动,让赵太一想起平常作画的调色盘,赶忙用手挥了下眼前的光影,但脑子仍清晰地映出斑斓的色彩来,他长吁了口气,决定不再闭门谢客。

  “心里印着什么,脸上就有什么。”

  “我心里什么也没有。”

  “没是另一种有。”

  “心里没东西,脸上就有东西?”

  “心里无痕,痕就化到了脸上。”

  叶蓁蓁进入求放心斋时,正好听到赵太一和女人的对话。他们相向而坐,中间隔着一张黄花梨木桌。顺着婀娜的背影转半圈,叶蓁蓁看到了令人遗憾的面容。一张圆月之脸眉清目秀,却满是斑点。这世间有无数的人来人往,又有无数的擦肩而过,谁管谁是麻子、聋子和哑子呢。叶蓁蓁随手抽了册书,拐到一侧的待客室去了。

  两人的对话,隔着一扇画面木屏,如风絮絮。

  “那该怎么办呢?”

  “你隐藏了什么心事?”

  又来了!叶蓁蓁忍不住扑哧一笑。闭着眼睛都想得到,此刻,赵太一是一脸气定神闲,而女人是一脸心惊肉跳。没有多少人能在赵太一的问话前风轻云淡,他的话就像蝎子,间歇性地蜇得人浑身不自在,如春水皱面,人人心里的涟漪都是那么不堪,赵太一用一句话屡试不爽,人人的不堪便像肥皂泡一样破了。还好,都萍水相逢,谁也不会记着谁。求放心斋嘛,做的就是放心生意。每当叶蓁蓁这样笑话求放心斋时,赵太一就一脸愤慨:你懂什么!孟子不是说了嘛,求放心,就是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

  不就是江湖术士那一套!叶蓁蓁反驳。求放心斋卖古玩字画丝竹弦管、暗门偏方传世医药、周易八卦阴阳和合……说“卖”不太准确,恰切地说,是你求我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求放心斋门前车辚马萧的场面,只是赵太一顺手拎带的副业。作为一个作家,为写作某种题材时,他经常深入故纸堆,研究《周易》《黄帝内经》《佛教十三经》,一来二去就有了自己的心得,后来因把一个医生宣告只有三个月生命的肝癌患者延长了三年性命而一炮走红。人马纷沓的副业多少有些影响主业,赵太一不得不隐姓埋名躲避上门者。求放心斋几经搬挪,最后从闹市搬到了一座叫蝠岩的城中村。村庄紧贴石山,花花草草和灌木见缝插针在岩罅里生长,但星星点点的绿弥补不了石头阵的嶙峋突兀,山和山下的村庄,看上去便有亘古洪荒的感觉。一条叫大江的河流玉带般缠绕着城市高楼,却在蝠岩村前止住了繁闹的步伐。开发一个村,要炸掉石山,谁愿意呢?于是住蝠岩村的人,每天都看着城市,却每天都开门见山,一觉醒来鸟鸣啁啾,稻香满怀。

  风掠过山岩的声音灌进耳朵,宁静苍凉。在这里,对着人说话,如同对着一群山说话。或许这样的错觉给了女人勇气,她迎着赵太一的目光,问:“您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你是不是堕过胎?”

  赵太一的轻声吟哦如一记响雷在女人头上爆炸。在惊愕片刻后,女人额心的纹结缓缓展开:“是的,赵老师。”她提高的音调里有一丝颤抖:“都过去十多年的事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赵太一说,你自己不记得,你的脸帮你记得哩。堕胎不是撒一泡尿,是杀人!赵太一再说话,客人就彻底沦陷于不安之中了,如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过去的心事。虽然静默不语,质问却从赵太一的眼神里流露出来:“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他的瞳孔与眼白构成黑白分明的山水画背景,看过和读过的人间故事,就构成了山水画上的千沟万壑。面对赵太一画一般浓重的目光,女人嘤嘤地哭了。“都是真心的,怎么会不交付身心呢?”

  叶蓁蓁又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听见赵太一像牧师一样教女人忏悔,让她多做善事。“回去后给堕胎的孩子取个名字,每做一件善事,就在心里说是为孩子做的功德。”

  大师治疑难杂症的偏方,就是满口胡言鬼话连篇!客人走后,叶蓁蓁从会客室绕出来,笑话赵太一。赵太一也不恼,说:人活着不就是求个心安么?这心一安,愁啊病啊都没了。鬼话连篇应该的,应该的。

  与平日的衬衫牛仔裤不同,今天叶蓁蓁穿了件水绿色带绒旗袍。上面梅兰竹菊皆有,两侧的叉口开高了点,落座时免不了一番拉扯,没了平时的放逸。赵太一上下打量一番,嘲弄都写在似笑非笑的脸上。叶蓁蓁无视他的嘲笑,一本正经地说:“场地我刚定好,就在图书馆的5号大厅,200个座位,图书馆方面负责讲座的技术准备,就差您定时间了。”

  “场地是免费的,人也是免费的。主办方出5万元经费,你空手套白狼就吞下去了?”

  “这不是借您的光吗?”叶蓁蓁咯咯大笑,“图书馆那边听说您要来讲课,欢迎都来不及,哪轮得到我花钱。不过,我可没说不给您出场费!”

  “你给得起吗?”

  “您拿得起我就给得起!”

  赵太一不想和叶蓁蓁再饶舌。她只有25岁,心底如井水一览无余,浅白的经历助长了她横刀立马的豪气。正是这豪气,使她成了他眼中不同的小后生。他没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而是换了个话题:“今天腊八,无巧师父熬了腊八粥,要不要一块上山去?”

  叶蓁蓁偏了偏头,想起山上的栖云寺,似乎这三个字令她头痛不已,“不去。”她说,“就那两个疯子,有什么好见的。”

  “也是。你今天穿得一身风尘的味道,不适合见他们。”

  叶蓁蓁嗷嗷叫着抗议,奈何赵太一大步流星地出门,一眨眼人影已没于远山石径了。

  二

  三年前,赵太一得了个千格文学奖。在岭南这样的四线城市能拿全国性大奖,史无前例。赵太一得奖的图书讲述的是河东市颜氏家族故事。除了着墨颜氏家族兴荣之外,还还原了当时整个河东的社会面貌,是一本洋洋洒洒、图文并茂的百科全书。当然,书封并不是这样解读的,它叫《颜氏》,听起来像长篇小说,其实是一本史料汇编。由颜氏家族出资百万,专门聘请赵太一亲笔打造。

  获得千格文学奖后,名人赵太一被选为岭南文学学会会长,没多久又当上河东市文联副主席。有人说赵太一的上升之路像坐火箭,《颜氏》就是他的火箭筒。但这些话只能在暗地里讲,那些年河东市正在全力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拿了奖的赵太一是文化招牌,招牌只能用来擦拭,而不是泡唾沫星子。记者叶蓁蓁就是在赵太一炙手可热时,接到了做人物专访的任务。主任卫宏图亲自出马,带着叶蓁蓁上门采访。赵太一的工作室求放心斋当时还在市区,比蝠岩村的莺莺燕燕还热闹,门前摆了许多石狮子,新旧驳杂,青灰、绛红、莹白、朱墨……啥颜色都有。卫宏图说,这段时间赵太一对石雕感兴趣,从“五华阿哥”那里运来一堆石料,每天对着街上的车流叮叮当当打石头。叶蓁蓁到来时,果真在门口看到了许多狮子,缺胳膊少腿,龇牙咧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有无数人影挤站在狮子头部、腰腹、尾巴上,像一团巨大的蜂阵。等她回过神,熙攘人声便如银瓶迮迸灌进耳朵,架摄像机的、开抖音直播的,都在喊“赵老师”。叶蓁蓁扒开人群挤进蜂阵,只见一个50岁上下胖得开开阔阔的男人,正对着面前一堆话筒说话,端正的圆脸已接近发福、油腻的边界。叶蓁蓁对这张名人脸毫无感觉,却听到了一种平沙落雁的声音,它不紧不慢,旷远空蒙,完全抽离于眼前热闹的世界。他口中的汉语分明是一串音符,叶蓁蓁什么也没听清,却挽留了她对名人赵太一初次见面的灰暗印象。

  卫宏图把看热闹的叶蓁蓁拽出来,拉进求放心斋。七月的天气,求放心斋种了一室的兰草,和博古架上的书画古玩心心相印,但诗书雅致降伏不了蒸腾的热气。卫宏图汗流浃背,衣衫湿透。求放心斋竟然没装空调!叶蓁蓁不禁哑然失笑。

  等候了许久,门前的喧嚣渐渐冷了下去。赵太一披着一身太阳的炙热进来。卫宏图赶忙起身恭敬递上名片,赵太一没接,默不作声从他身旁又驱步到门外去了。门口,三四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勾头探脑,对着求放心斋指指点点。主任停在空中的双手垂下,刹那讪色过后又复归如常。叶蓁蓁却跳了起来,拎起摄像机就走:不就一个写文字的么!作什么作!叶蓁蓁说话的时候,无视卫宏图一脸被蜂蜇了的表情,嘴里继续不闲着:“看这一屋子的东西,大半是赝品,还好意思摆出来附庸风雅!”当她把最后一句说完,卫宏图被蜂蜇的痛苦也达到了巅峰。“对不起,我赵太一实在太丢人现眼了!”站在叶蓁蓁身后的赵太一一字不落地把骂声听了下去后,附和道。他什么时候送走门口的客人进来的?叶蓁蓁疑惑,抬脚走人时却被他一把拦下:“姑娘,加个微信吧。”赵太一说着就从衫兜里掏出两部手机,一黑一白,想了下,递上来白色的那部:“这个,绝密的,不公开。”

  出门后,卫宏图绷着脸教育叶蓁蓁:“以后采访要把姿态放低,搞砸了没法交代。”

  叶蓁蓁反驳:“做记者又不是倚楼卖笑,凭什么要姿态低!”见主任一脸油汪汪的汗,呼哧呼哧地上了采访车,便住了口。不惑之年的主任上有老下有小,需要在稳健的系统里求得进步和一日三餐的意义,哪能如她,把脚下炸出个坑来,也不过是一人逍遥自在的事。

  三

  栖云寺建在山上的蝠岩洞,由亿万年风刀切割的岩山腰线环绕,窄处仅可容一人通过,宽处则可平川走马。绝巗危崖,上下嵯峨,挂在峭壁上的蝠岩渺渺杳杳,逸出尘外。数百平方石室的沙砾岩天花板,犹如镶嵌进了满天星斗,石英光芒在空气的每一处折面和维度闪耀。石室中间摆有释迦牟尼像、阿弥陀佛像、观世音像。两边窄小的耳室,则是寮房和斋厨。洞口处竖有两扇柴扉作山门,越过低矮的山门,人们可以看见无巧师父在殿上敲木鱼唱经梵,而他的小徒弟扫尘则用丝瓜布醮清水抹菩萨脸上的尘渍。

  赵太一推开山门,一股清寒扑面而来,感觉一路上山堆积的热气在簌簌掉落。正在打扫的扫尘抬头,认得是师父的朋友,便领他转入侧边的斋厨。腊八粥悠长的香气让冻僵的赵太一活泛了过来。扫尘小心翼翼掀开柴火灶的锅盖,端上一碗流动着光泽的粥,里头的谷蔬参差相间,挤挤挨挨,一股脑地热闹着,让赵太一想到了秋天的田野,万般果实都在枝头,无与伦比地绚丽。

  赵太一慢吞吞地品着腊八粥,又慢吞吞地问:“他人呢!”

  “在看梅呢!”

  喝过粥,逆着岩山的腰线环旋至北面,忽地豁然开朗。梅花谷犹如从地底伸来的一把天梯,接通了遗世独立的蝠岩洞。林木花草臻臻簇簇,点缀着无边无际的红褐砂岩,天梯递来了人间烟火,让赵太一在半空行走的惊险颠荡过后,一下子有了双脚着陆的落定感。

  梅花谷种有桃、李、梅,都枝干光着,在严寒中积蓄抽芽的力量。三四十株腊梅已着蕊点点,像挂了一树的胭脂。无巧师父在梅树下立定,风吹起的僧衣皱褶在花间纷落。一动一静,一花一枝,让赵太一想到了那个著名的公案,面对风吹幡动的平常,惠能六祖以一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解落众议纷纭。他莞尔一笑,无巧师父的话紧随过来,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喝粥了?”

  “喝过了。”

  “看这山上的梅,可好?”

  “甚好。要是能下场雪就更好了,梅雪煮茶!”赵太一窃喜道。

  无巧师父没有应答,两人默然站在梅下。急骤的北风,穿过无数峰丛岩隙抵达梅花谷后,有了湍流跃出峡谷的悠慢。极目远眺,云天茫茫,高旷的苍穹笼罩着远处连绵的山河。一半明亮处,是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的光影,而另一半,便是梅枝绯红。寒冷覆盖,万物萧索,空寂的天地却把一切都过滤澄清了,眼前的世界,明净而光耀。与物相对,物亦是己,这是赵太一与无巧师父相处久了的心得。只要跟在他身边,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一切心思都放下了。可下了山,一切又复归如旧。多年来,他就这么不停地上山、下山,如同摆脱不掉的生活轮回。

  “雪是无根之水,添了梅花的暗香,确实是烹茶的上佳。你不提我倒忘了,寺里还真贮有一小瓮的梅花露,是扫尘拾掇的。”无巧师父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朗声大笑起来。

  扫尘是无巧师父收的唯一徒弟。一座栖云寺、一老一少,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一直都在,长得如同地老天荒。栖云寺险峻逍遥,名列河东市老八景之首。一座在六朝时便有文字记载的名胜古刹,顶着山水风流,自然少不了接踵摩肩的香客。上山的人来来去去,热闹纷沓,但也自是来来去去,热闹纷沓而已。

  在当小和尚之前,扫尘不叫扫尘,叫智慧。智慧就住在山下的蝠岩村。父母生下他7年,才开口讲话。因为晚说话,他错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因为错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上小学才开幼儿的心智。天生比别人慢半拍,怎么也赶不上趟,折腾了几年,智慧便退学了。还好,父母开有一家大型超市,身家富贵,哪怕智慧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没有什么。不上学的智慧,每天在村里游串,搞得黑不溜秋,没个人样。渐渐地,智慧就成了蝠岩村奇特的存在。每当村里的年轻人被父母催生,必定拿智慧来举例:“哎哟,若生出个智慧来……”后面的话不说,大家也明白:还不如不生呢!

  智慧12岁那年,父母因一场车祸双双去世,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家里三代单传,智慧便成了孤儿。孤儿智慧是在一天深夜摸黑上了蝠岩洞的,翻过栖云寺那扇矮小的山门进入大殿时,只有几盏烛火在黑夜里摇曳,智慧不敢打搅睡了的师父,就坐在大殿上等。山瘴覆盖的岩洞寒气逼人,智慧便把守在洞口的一尊木菩萨放倒,身子坐了上去,来阻挡从地底涌来的寒冷。天亮后,智慧等到了无巧师父。他请求:“让我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在山下,我有伤心事想不通。在这里,我不去想,就通了。”

  “你信菩萨?”

  “信。”

  “那你为什么把菩萨坐在脚下呢?”地上,那尊平躺着的叫韦驮尊天的菩萨,依旧手握金刚杵,怒目圆睁,漆色鲜艳。许是做了一夜床板的缘故,隐隐还有一个人缱绻安睡的残留。

  “菩萨不在脚下,在心里。”

  “哪怕你心中有菩萨,我也不会收一个贼做徒弟。”

  智慧不作声,默默地退出了大殿,像来时那样敏捷地翻过山门。窸窣一阵过后,那头传来响亮的敲门声:“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无巧师父疾步走下大殿,亲自开了山门,智慧“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眼前。

  无巧师父收下了智慧,却一直没有为他剃度。他对他说:既然菩萨可以不是菩萨,那头发剃与不剃,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却为智慧取了个法名:扫尘。

  如今扫尘上山已经三年多了,无巧师父想起他上山第一个冬天,就是在这漫天芳菲的梅花谷度过的。他让他采梅花上的露水,他便每天早起,顶着寒冷,小心将花瓣里的露珠摇落,收进一个敞口陶瓶里。记忆的思绪纷飞,免不了笑叹。赵太一当然不会明白,无巧师父在笑什么。

  两人看了一阵梅花后,便回到寺里取暖。扫尘取来了那一小瓮梅花露,用炭火铁炉煮开后,泡了一壶白露采摘的当地水仙茶。水是冰清玉洁,茶是物华天宝,两相契投,自是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喝过茶,赵太一便施施然下山了。

  四

  刘惜芸回到家时,保姆已经做好午饭。照例是她亲自动手,将汤盛好端到公公面前。前阵子,公公犯了冠心病,入院治疗半个月回家后,身体便遭霜打了一样。汤用农家腐竹和葫芦一起煲,只放了少许的山茶油。去油腻荤腥,刘惜芸一直按照医嘱把握着公公的饮食原则。看他喝下了大半碗汤,没挑剔什么,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吃饭。扒着饭,想起上午的事情,如鲠在喉,饭粒咽得艰难。

  “怎么了?有事情?”公公问。

  刘惜芸赶忙摇头。公公白手起家,在河东做了50年的家具生意,是当地有名的“家具王”。他在商场兢兢业业,步步为营,直到现在七十多岁的年纪,仍一手撑着这份事业的版图。婆婆习惯了早起喝早茶,晚上跳广场舞的主妇生活,算起来,刘惜芸是婆婆的第二个翻版,孩子上中学住宿后,除了到自家的“大马家具城”上班,时间也大多自由散漫。早几年,马家的生意版图拓展到了境外越南,在那里开了一家制造厂专门生产高端红木家具,丈夫马超就是在那时到了越南,除了重要的节假日,他回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当初马超将她迎娶进门时,公公并没有介意她低微的出身和商场售货员的职业。可从今往后该怎么办呢?曾经的往事她以为消失了,一旦被翻开,竟如火山复活翻腾起巨浪,岩浆滚烫,泥沙俱下,压迫得她透不过气来。面对公公的询问,在一阵慌乱的摇头过后,刘惜芸便离开了餐桌。

  安茅私房菜馆,主打的是海产与山珍融合的新粤菜。河东地处九连山脉,群山如海,溪涧纵横,饮食属于典型的粤闽赣边区客家菜系风格。推崇天然粗粝、咸腌、不时不食,这是过去客家人在漫长迁徙中,迫于现实环境不得已作出的饮食选择,时间久了,习惯就成了自然,无论好坏,都因积淀着时光的分量而变成醇厚,光华夺目。

  叶蓁蓁和公司伙伴来到安茅菜馆时,老板秦九斤为她推荐花甲炒粉丝、鱿鱼南瓜羹和干煸猪肺叶等新菜,却给叶蓁蓁否定了。“上一盆亲家煲就行,多放黄花菜!”

  吃着饭,隔壁房间不时传来热烈的喧闹。在间歇性响起的喝彩声里,叶蓁蓁清晰地闻到一缕水墨独有的松烟气,私下明白,秦九斤又在搞曲水流觞。安茅菜馆由一座古旧的客家围屋改建而成,穿斗抬梁和庑廊过道恢宏繁丽,每间耳房的墙壁处都挂着名贵的书画,勾勒出菜馆品位的卓尔不凡。叶蓁蓁听说秦九斤只是安茅菜馆门面上的老板,真正的东家是河东某领导的妻弟,交通政商两道。来这里吃饭的人,吃的当然不仅是一番抚慰饥肠的宴席。

  赵太一的面前,摆着已经写好的两幅字。因走笔力道不同,字面上的墨汁像一道道小河,有的苍枯、有的清浅,却都墨气氤氲,闪着明艳的光泽。“在山峨峨 在水汤汤”“心常乐一 万事不起”,赵太一想着这个索字的应该是个高人,至少不是常人。宣纸上的寥寥数语,像是从纸堆里走出的故人对他指指点点,令他难受。身边围观的人群中,一位美女正拿纸巾轻轻剡去多余的墨渍,秦九斤和其他几个人则手上鼓着掌,在将所有的褒义词说过一遍后,只好不住地叨念:好!好!

  自己的书法润格是什么时候涨起来的,赵太一已记不太清楚了。他从小临习唐代名家欧阳询的作品,加上诗书蕴藉,使臻熟的书法散发文雅的气韵。但全国的文人书法千千万,比他好的岂止是车载斗量?也没见哪个被捧上天。没有理由,不代表不存在。事实是,赵太一的书法就是火了,标准的尺幅规格,一幅10万元,甚至更高,还得求。眼前这两幅,不就是秦九斤求来的么?

  两天前,赵太一去拜访了任成。多年来,赵太一这杆文化招牌能在岭南横刀立马,提纲挈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任成。当年,文学青年赵太一拿着自己成名之前的作品《得道》到处广撒网深挖洞时,四处碰壁,好像一位铁匠终其一生铸了把好剑却没人识,除了回炉重造,也只有仰天长叹了。赵太一仰天长叹的样子,是拿着《得道》给圈内的文友看,于醉眼朦胧中逐字逐句地诵读。河东就巴掌大,一小撮文友也都没能走出巴掌大的河东,只能不痛不痒地附和几声。一个叫冯空的文友,却对着烂醉的赵太一挥上来一拳:“孬种,根本不配写文章!真正的作家,是在千载时空中淘尽浪沙的那一束金光,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独孤求败,那些被现实呜嚷与炽热包围的,顶多算二流,你求个卵的热闹!”这番“冯空语录”让河东文化圈一下子记住了冯空,被冯空一记拳头点拨的赵太一的反应怎样,人们倒是忽略了。他们纷纷翻找冯空的作品,发现他的方块字发表的最高级别刊物是《河东晨报》,频率也不高,一年也就那么几篇。更多的作品,被他发表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上,字数宏观,词句奥古缅邈,像是明代张岱的翻版。本就籍籍无名,这些年,冯空就更加沉寂了,听说正在以河东民国史为背景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但人们见到的他,更多是以种甘蔗的农民形象出现的。他在乡下承包了数百亩的荒地,种在上面的甘蔗纵横竖直,像是他写在大地上的字,比公众号里头的更加气派。在赵太一买醉的那段时日,正好从外地调任河东市分管文卫线口的任成,无意间了解到了《得道》,便传话赵太一,于是两人有了第一次见面。任成说,他和一位全国著名老编辑是老乡,这位老编辑一生“为他人作嫁衣裳”,桃李满天下。虽然人已经不在了,但现在很多作家和主流文学刊物的主编都是他的学生,他可以牵个线搭个桥,《得道》是骡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这一遛不要紧,《得道》先是在一全国著名文学刊物亮相,尔后某文选某选刊某荟萃纷纷转载。老编辑的学生,一位著名作家还为素不相识的赵太一写了评论。赵太一由此一炮打响,数年前甚至数十年前的旧稿件都成了各大刊物争相发表的香饽饽。如果稍稍用心记忆,赵太一敢肯定,他们的邮箱里还存有他曾经广撒网深挖洞时的痕迹。那些他用尽心血得来的遣词造句,像一只流浪狗被喝退在某个角落,除了零星的退稿回音,他等来的永远是暗夜般的死寂。可如今,流浪狗被金光加持,体面,尊荣,招摇过市,受尽追捧。

  此一时,彼一时。低头行路,莫问前程。

  趁热打铁,那一年,赵太一的《颜氏》被选送参加千格文学奖评选,一举夺魁。红了后,赵太一常在一些正式场合见到任成,当然也免不了说一番感谢的话。任成说,听说你书法不错,真要感谢,就送我幅书法吧。赵太一便写了几幅字裱好了送过去。尔后,赵太一的书法也莫名地火了。一时间,请他写书的、题字的,在家门口挤挤挨挨。

  一路或疏或密的交往,赵太一和任成已不陌生。那天上门拜访,在会客室坐定后,赵太一便单刀直入,向他了解“岭南最美艺术家”人选报送情况。任成说,征求了下文艺界领导和前辈的意见,大多都是倾向推荐你的。但你也清楚,冯空近两年的文艺表现可圈可点,他的公众号粉丝量都过300万了,不得了啊,虽然是民间的,但也说明群众基础深厚嘛!不过,任成也说到了大家争议的焦点——冯空什么会都不入,什么会员也不是,不好证明他是文艺人才。“当然,至于怎么报,关键还在于群众的选择。”最后,任成说:“你们自个儿商量商量吧。”

  赵太一清楚,自己的身份名气,更像是某种权威认证。而冯空无处不在的“未名”,才是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奉送的桂冠。虽然文艺讲究百花齐放,没法量化,但读者群是有硬性指标的。对比起冯空300多万的粉丝,他掂量不出那些堂而皇之登上重要刊物的自己的名字,究竟有多少是种在读者的心里。这样想,令他既惶恐又庆幸。

  下转7版  上接6版

  拜访任成后的第二天,秦九斤的电话就找上门来了,约定了次日的宴席,这便有了安茅菜馆的曲水流觞。

  一番交杯换盏之后,秦九斤将赵太一拉进一间单独的隔间,拎起宽大沙发上一个包裹着20万元现金的黑油纸袋,捧了上来:“感谢赵老师不吝墨宝,这是朋友让我转交给您的润格!”

  赵太一把油纸袋挡了回去:“区区几个字,何足挂齿!”

  “那怎么行?”

  “请你代我回复你朋友一声,就说润格我已经收下了。”赵太一笑着说完,转身要走,秦九斤把住了门,小心地征询:“那我就这么回复了?老板那边……”赵太一用手挪开秦九斤的手,径直出了门,没仔细听秦九斤后面啰唆了什么。

  餐馆前的马路上,一辆宝马X5停到了赵太一的身旁。车窗落下,赵太一看到了叶蓁蓁明艳的脸。上车后,赵太一唬脸对叶蓁蓁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允许州官放火,就不允许百姓点灯哪?”

  “这儿不适合你。”

  “是哪,管弦丝肉莺歌燕舞确实不适合引车卖浆之流;不过,清高的赵老师怎么也和秦九斤混在一起啊?”

  赵太一觉得这话怎么听都不顺耳,便干咳了下,保持沉默。叶蓁蓁却兴致很高,径直说着:“我帮他做菜品视频广告,楼面、电梯间、高速路,你能看到关于安茅的色香味,都是我公司制作的。”

  “做记者的也赚外快?”

  “就这份工资,还不够我的车加油呢。我一毕业就注册公司了,凭自己的专业学识挣点小钱,合理合法!”叶蓁蓁把话说得大义凛然,一个年轻女子凭本事挣钱,比拥有一张美丽的脸蛋更值得骄傲,显然,叶蓁蓁懂得这个道理,眉眼间的神色,明净而飞扬。赵太一忍不住逗她:“那你有兴趣代理我的书法不?”

  叶蓁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代理您的书法可要比我现在挣得多多了,可是……我不想做掮客!”

  真是给脸不要脸!不过,本是句玩笑话,认真不得。赵太一只好又干咳一下,用笑声来掩饰心中一闪而过的不快。谁料,叶蓁蓁很快又把话圆了回来:“那天讲座很成功,赵老师已经带给我很多幸运了,哪能再得寸进尺呢?”

  下车时,叶蓁蓁从驾驶室跑下来,绕过车尾,给赵太一开了车门,把一位年轻人对长辈的尊重表现得干脆利落又行云流水。“小心些啊!”赵太一忍不住向返回车上的叶蓁蓁喊道。

  五

  藏在心里的垃圾要倒掉,不能像呼喇喇扔生活垃圾那样,旁若无人,它带着隐秘的不堪,最好能无形地羽化。可对不堪的忏悔,偏偏需要在人的眼皮底下,如同基督教徒对着牧师一样。在详尽地诉说过去的情感经历时,刘惜芸感受到了抖落重负的酣畅淋漓。笔尖游走于字里行间时,她完成了自己对过去无知的忏悔。当她把帖子发出去,公开倒垃圾,于她其实是过去式,她已是一个革故鼎新的人。

  那个公众号,平常推送一些拾人牙慧的东西,点击量也就上百左右。但刘惜芸帖子的热度却超出了想象,整整10万+,虽然用的是化名,但是无所不能的网友通过全城搜索,很快将刘惜芸赤裸裸地扒在了公众面前。

  “如果重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孩子生下来,不在乎戳脊梁骨,不在乎做单身母亲……”帖子上的内容,变成网友吃瓜狂欢的“惜芸体”,有人说,刘惜芸想美想疯了,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忏悔恶事能祛斑美颜,天下就没有美容院了。又有人说,刘惜芸鬼迷心窍,被一位神神道道的大师给害的。

  马超特地从越南赶回来处理家事,他没法接受妻子过去堕胎的事实,给了她搬出马家的选择,这是婚姻破裂前的最后一步。在全网闹腾之时,公公和婆婆去了另一个城市疗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也看到了那篇“惜芸体”。

  刘惜芸哭哭啼啼上门找赵太一,赵太一头皮发麻两眼发黑,打电话给叶蓁蓁救急。叶蓁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站在赵太一面前的刘惜芸哭得稀里哗啦,这倏然而至的情节,完全违背了赵太一的开篇思路。他本想让她明白行事符合人性之理即能身心纯一、表里光洁,没想让她过犹不及。死蠢!赵太一一脸颓然,明显将自己的不满写在上面。

  “赵老师您不用紧张,我并非如他们说得那样恬不知耻。出生至今,我觉得“惜芸体”是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是的,路走歪了没法改,但至少在精神上得把它纠正和救赎过来,这还得感谢您的指点呢!我哭,不是因为后悔,而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家人的原谅。”

  “惜芸体”主角的一番话,让赵太一悬到脖子的心落了下去,但很快又悬了上来。她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后果谁来负责呢?刘惜芸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哭声停顿了,变成沉默。这沉默,像是无声的求助,比骂街和控诉来得更有气势和力量。求放心斋铜壶煮三江,开门迎客,当然也得考虑收钱后的售后问题。

  正当两人相对枯坐愁肠百结时,叶蓁蓁赶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像阳光一样洒了进来:“哎呀,赵老师您坐着干什么?带刘姐姐出来吃饭啊。大河广场新开了家海底捞,我们尝鲜去!”

  一顿饭下来,叶蓁蓁和刘惜芸已无话不说。顺着刘惜芸的话,叶蓁蓁很快摸清了她的心思。一不赖赵太一、二不要赔偿,只是一下子发生那么大的事未免六神无主,她本想上娘家,但怕父母担心,思来想去,才找来求放心斋的。

  吃完饭,刘惜芸便和叶蓁蓁、赵太一告辞了,她准备租下安身的房子后,再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其他都不重要,就是担心离了以后,孩子就没妈了……”临走时,刘惜芸说出的话,让叶蓁蓁第一次感同身受,体察到了身为女人的不易。

  把自己安顿好后,刘惜芸从“小老板娘”又变回从前的商场销售员。没人对她恭敬点头,她需要侍候好无数顾客的刁钻要求,在摆满洗头水、淋浴露、晾衣架、锅、碗、盆、瓢的货架间弯腰寻梭,对每一个人微笑。怕同事提及“惜芸体”,在服务顾客之外,她缄口不言,像个移动的木头人。

  一天快下班时,一位50岁左右的妇女来到商场。女人一丝不苟的高盘发下,是一张眉线精致的大盘脸,与年纪不相称的水润从每一寸脸肌渗出,那是经常出入美容院的人才有的玻尿酸气息。在确认刘惜芸的身份后,女人拎小鸡般把她拽出了商场。外面是一条大马路,车来人往,阳光打在上面也游移不定,反射过来的光线姹紫嫣红,把城市的忙乱以光的质感刺入行人的眼睛。

  “您怎么那么不要脸?”

  刘惜芸揉了揉眼睛,将被阳光刺痛的目光聚焦在马路水沟旁一位卖煎饼馃子的大叔身上,木然地回了句:“你是谁?”

  “你初恋情人的老婆!”

  扫走的垃圾又从心里长出来了,刘惜芸翻了翻垃圾的内容,过往的不堪又涌了上来,令她难受。那个男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与她的交往从一瓶纯净水开始。他没带钱,她替他记了账。交往近一年,她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你怎么还有脸把那些丑事翻出来?”女人气急败坏!刘惜芸抿住嘴,准备承受女人的骂,谁知女人却把语气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下个月他就要升任学院的院长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差点把我们害死了!”

  他仕途风光无限,封妻荫子,一个大学院长踌躇满志的画面在刘惜芸的眼前掠过,还没在呆愕之中回过神,女人的话又灌进耳朵:“请你把那帖子删了,再写一份辟谣声明!”

  “这是事实,不是谣!”

  “这年头,天知道哪个是谣言哪个是事实。当事人都分不清谣言和事实时,外人有什么资格谈黑论白!”

  刘惜芸以为,她和女人之间会是一场迟来的正牌对庶出的大战,可女人急切甚至带着诚恳的口气,却明显地偏离了她来找她的目标和方向。她对她的疑惑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删帖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卖麻煎饼馃子的大叔,在擀好的面皮上涮了层香油,又整齐地码上藕片、青瓜、甜面酱……一股脑的红绿与汤汁被卷进面芯,在一双手的闪展腾挪下,变得熨帖了,四边折线平直,衣冠楚楚。刘惜芸看完了一个煎饼馃子的制作流程,才回过头对女人说:“帖子我会删,不要钱!”

  同样看完了一个煎饼馃子的制作流程的女人,将视线焦点收回到眼前,直愣愣地盯着刘惜芸,如同盯那个煎饼馃子:“记住,永远都不要承认你在帖子上写的那些事!如果你还想过得好一点的话!”

  女人把话说完,像救赎者一样走了。

  六

  赵太一成功通过推选,成为“岭南最美艺术家”。得到好消息的那晚,赵太一叫上叶蓁蓁吃饭,地点就在求放心斋。

  刚从栖云寺下来的刘惜芸,忙着择菜炒菜,仙风道骨的求放心斋一时间烟火缭绕,活色生香。为了刘惜芸不被外界打扰,叶蓁蓁和赵太一商量后,将她带回了求放心斋。求放心斋的营业时间全靠赵太一的心情,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拉刘惜芸看守,一是可以卖些文玩让她有个收入,二是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过来,也有个吃吃喝喝的地方。赵太一将后半截的库房改造成了厨房和卧室。刘惜芸平常吃住在求放心斋,店里不忙时便到山上的栖云寺帮忙。

  刘惜芸端上来一桌下酒菜,又开了一瓶当地的青梅酒,给赵太一和叶蓁蓁满上后,便退到前面的书画阁去了。三十多岁的年纪,不言不语时翩若惊鸿,可她不仅轻盈流丽,在许多起承转落的场合,她的识趣得体,使她有着超越年龄的温柔敦厚,像极了一个老妈子。叶蓁蓁在心里闪过对刘惜芸的好感,对离开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说谢谢,赵太一已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

  “这春风得意的喜酒,赵老师怎么喝出憋屈的感觉来了呢!”

  “一针见血!”赵太一咂下了残留在唇边的酒滴,连声称道。“能量都是守恒的,这人呐,人前有多么人模狗样,人后就有多么无耻下流!”

  “求放心斋没有您这套诡论撑着,恐怕早塌下来了吧?”

  “你不懂。”赵太一把空了的酒杯斟满,又一饮而尽,叶蓁蓁才意识到,眼前的赵太一是真的有一股愁绪在心间。

  “那个叫冯空的,你认得吧?”赵太一问,没想要叶蓁蓁的回答,自顾说道:“前两天我去乡下见了他。”

  那是个无风炽热的上午,赵太一驱车一百多公里,到达了韩江上游一条叫做南琴江的河流。在江岸谷地,一望无垠的甘蔗是比江水更加汹涌的碧波。冯空从高过人头的密密匝匝的蔗林里走出,戴着草帽,蔗叶的光斑将他的脸切割成一道道锯齿状的花朵,无数的昆虫鸣叫在他的身后悠长地起伏,让赵太一感觉冯空就是长在地里的一根甘蔗,伟岸得很,又茂密得很。赵太一所代表的城市人潮拥挤,和他以及身后的庄稼一对比,便显得凋敝零碎,他哪有他的生机勃勃,哪有他的玉树临风。

  冯空顺手拔了两根甘蔗,除掉叶梗后,扔给赵太一一根。两人边嚼着甘蔗边向远处的蔗棚走去。冯空说,《天工开物》上说,种甘蔗得靠近水源,但又不能是溪涧土,溪涧土隐蔽幽深,质清而冷,长出的甘蔗便瘦而溺。只有在开阔的河岸地,向阳干燥又空气湿润,种出的甘蔗才会饱满清甜。这些年实践下来,嘿,竟和书上说的分毫不差。又说,他曾经建过一座糖寮,在里头支上几口大锅,自己手工熬制蔗糖,那芳香简直像睡在花蜜里。但手工糖片形象粗糙,也经不起车辆运输的颠簸,只能敝帚自珍聊以自娱,他也就草草结束了一个文艺青年的手工尝试,重新把甘蔗销往附近的榨糖厂。

  午饭是在蔗棚里吃的。冯空用甘蔗枯叶熬了一锅鸡汤,食物的香气和着柴火浓烟里的甜蜜,一直在空气里流淌。冯空撕下一只鸡腿放到赵太一的碗里,说:老赵,吃吧。赵太一边啃鸡腿边想,冯空的山河大地、饮食起居是多么辽阔啊,他像是出来开眼界的小学生,只有低头屏息安静聆听的份。从头到尾,冯空都没有谈“岭南最美艺术家”举荐的事,赵太一也就没好意思开口问。临别,冯空往赵太一的车上搬了整一车厢的红糖,用手拍了拍赵太一,眼睛眺向远方连天接地的浓绿:“老赵,有耕耘就有收获,好好享受当下,而不要去管怎样的耕耘和收获。”

  “岭南最美艺术家”名单公布后,赵太一才从任成口中得知,冯空放弃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举荐名额。

  “虽胜犹败啊!”赵太一感叹道,惹得叶蓁蓁一阵大笑。手中的青梅酒是当地的青皮梅浸泡的。叶蓁蓁曾在深山见过一株青皮梅,茂叶繁柯,一圈圈嘴角带红的梅子点缀在枝丫,像是天空在下一场珠玉。浸泡了青梅的米酒,苦涩里有一股野蛮的清香,吞咽入肚,是竹林长啸的朗然明灿,叶蓁蓁一直把青梅酒当饮料喝,而且只喝它,其他点滴不沾。她摇了摇杯中琉璃般的果酒,对赵太一的感叹不以为然:“桂冠不往头上戴,就没有得失了。”

  赵太一用眼角的余光剜了下叶蓁蓁,但那毒辣劲不是给她的,而是用来解剖自己的:不求头上的帽子,就没法一字千金,没了这些,我能安心在这里和你饮酒作乐吟风弄月吗?能净身出户和老婆离婚给孩子足够的抚养费吗?酒后吐真言的赵太一,一连用了两个气势如虹的排比句。叶蓁蓁抗议道:“谁和你饮酒作乐了?我是舍命陪君子!”

  赵太一嘿嘿笑了两声。

  “既然现实鄙陋,那就安于鄙陋,别去追求什么遗世独立!”

  赵太一本想说,被光环罩着的人,随时都担心光环失去,又要随时保持光环发亮,如临深渊,步步锁镣,但话说出来却又是一番玩笑:“为什么你说话刀刀见骨呢?”

  “因为赵老师说过,人活得越简单,越能看见真理。”

  从求放心斋出来,两人都喝高了。叶蓁蓁向东,赵太一向西,走向不同的方向的家。天空明净,星星高挂,清冷而温柔。沐着星光走在深夜寂静里,叶蓁蓁脚步轻飘,感觉怀里装满了星星。

  七

  进入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只允许亲人每天探望一次,其实也就是隔着玻璃墙远远望上一眼。病房像个巨大的盒子,里头被包裹的一切都是物化的存在。医疗仪器工作的轰鸣、病人各项体征指标的起伏,化为了纸上的线条排列,缄默而平静。亲人的目光,从熟悉的一丛头发或是伸出被面的四肢中,看到了即将面临的巨大切割,而生出种种痛苦,互相纠缠。再强壮的人,只要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都是虚弱的。

  刘惜芸赶到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病房前,便感觉双膝发软。此后的整个探视过程,她不得不在婆婆的搀扶下进行。隔着一扇玻璃窗,刘惜芸只看到病床上一个人形的轮廓,白色被单覆盖了公公的音容笑貌。在平常,他金丝眼镜下的眼睛总闪着和蔼的光,长长的法令纹跟着嘴角笑弯弯的,一直延伸到下颌,像画里的寿星。她上班时,他会说:“哎哟,芸儿今天穿得跟去开会似的!”她下班时,他会说:“我们家刘经理回来啦,今天过得开心吗?”她20岁就嫁入马家,他一直把她当女儿疼。那些喜乐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而往后此生,再不会有一个寿星般的人迎接自己上下班了。公公忽如一阵风倒下的事实,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悲伤不已。主治医生将他们迎到办公室,做最后的医学告知:“已经尽力了,你们准备一下吧。”

  刘惜芸扑向前,地板的冰凉从双膝传递过来,但都被伤心弥盖了,她抱住医生的腿:“请您无论如何,再救救我爸爸。”医生看了眼刘惜芸,平静地转身离开,白大褂的一角掠过她的脸颊,如羽毛般轻飘。

  从另一个城市疗养回来后,公公便因脑血管堵塞昏厥而入院,做了脑部开颅手术,放置支架才解决了血管淤堵。谁知出院不到半年,另一段血管又出现了同样的问题,清醒的人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昏迷,医生回天乏力。半年时间里发生的这一切,刘惜芸一无所知。在公公再次入院危在旦夕时,她才接到了马超的电话通知。

  从医院接回公公的那天,是台风雨降临的天气。零星的落叶打着旋,飞舞在燠热的阳光下。马路上的行人如流水,涌向属于自己的方向。无论路程多么艰难,能够在太阳底下迈着脚步,就是生之圆满。而公公,却再也体会不了这艰难的圆满了。救护车在小区停下后,刘惜芸不肯让担架抬公公,她让随车人员将他扶上自己的背,双手反扣,搭在公公已如柴棒般干枯的腿窝处,像一个母亲背一个孩子。她一路背着他走过花园小径,走上电梯。她要替代他,再走一次人间的路,再拥有一次人生的圆满。马超跟在背后,看着嘴里呜呜哇哇哭着的女人背着如静物般的父亲,好像她的腿长到了自己身上,走得趔趔趄趄。

  刘惜芸细心照顾了公公生命中最后时光。她为他擦脸,给他喂营养流质,和他说话。躺在床上的人行将就木,一缕呼吸若有若无,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没有回应。悲伤提前到来后,真正迎接悲伤时,心底反倒平静了。在公公生命进入倒计时,她帮他剪好手指甲,穿上他最喜爱的中式泥染布衣,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从温暖到冰冷,从柔软至僵硬,她细微地感知了公公与人世告别的不舍、挣脱与放下。他脸上的血肉之气已经蒸发,干瘪的表皮虽然灰暗,却是平展的。通过掌心里的手,她向一个睡着了的老人传递安宁、感恩与诀别。她相信生命最终归于最初的方向,那里,是一个柔光满天,轻盈自由,无羁无绊的所在。

  处理完公公的后事,马超把一张公证过的遗嘱递给刘惜芸。上面的白纸黑字,是老人留给她的最后一缕守护,公公将大马家具城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放在了她的名下。马超说:“这个家你还要不要留下来,由你决定。”父亲的去世夺去了他扬鞭策马的豪情,他的精神低落了许多。

  刘惜芸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哽咽道:“没照顾好爸爸,是我的错……妈妈也七十多岁了,不管离不离婚,我都会留下来照顾好她,直到没有遗憾。”

  “你是个傻子吗?”撕碎的遗嘱安静地躺在脚下的垃圾桶,马超骂眼前一脸泪水的女人,却忍不住向前紧紧拥抱住她。

  八

  任成、赵太一和秦九斤被抓的消息,最早是从时政部同事那里传出来的。他们每天出入河东市重大的政务活动,发挥着媒体喉舌的功能,也往往能第一时间接触到各类决策、信息,虽然很多听闻属于子虚乌有,但小道消息常常出现在正规新闻发布之前,带着某种不确定性和神秘感,让人如蝇逐臭,在隐秘黑暗中迸发出集体狂欢的快感。

  叶蓁蓁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错愕,随后便着急打电话。任成和秦九斤在她生活之外,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赵太一是不是真的如外界所传,栽在了文艺界的腐败链条上。赵太一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叶蓁蓁慌了手脚,开车直奔求放心斋。在车上,她努力回忆了下,也就半个月时间没联系赵太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贵在心有灵犀,许多人一两年悄无声息,但你仍会感觉他活灵活现地在身边。她对赵太一就是这种感觉,她以为他会天长地久地在她身边嬉皮笑脸,他的突然消失,令她有一种被抛出生活正常轨道的离幻感。当她脚步轻飘地走进求放心斋时,意外地见到了刘惜芸。和丈夫重归于好后,刘惜芸又回到大马家具城上班,因时间自由,她仍常常回来打扫卫生又或是招呼客人。刘惜芸对叶蓁蓁说,这半个月她都没见到赵老师了。

  叶蓁蓁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那个小道消息,分明无根无据无影无踪,她却感受到了它的威力。

  秋天了,山上比山下更早感知了秋的寒意。梧桐、风栗开始落叶飘零,只有荷枫的树冠依旧有红云在燃烧,星星点点点缀着灰色的山头。决心不再上山的叶蓁蓁没想到,多年后,自己会主动找上山来。

  多年前,赵太一第一次带叶蓁蓁上山。在大殿,她遇到了端水打扫的扫尘。见他虎头虎脑一副好玩的模样,她便捉弄他。

  “叫姐姐!”

  “叫了。”

  “没有。”

  “你刚进来时,我在心里叫了。”

  “心里叫的不算。”

  “算。”

  “心里想的都算的话,那你想杀人放火,烧杀淫掠,是不是也要去坐牢?”

  “我不想那些事,不坐牢。你想了,你坐牢,坐自己的心牢!”扫尘随口答道。饶舌的话,让叶蓁蓁听得心烦,便觉得他的师父也一如他疯癫,便直接掉头下山了,连无巧师父的面都没见着。

  眼前的栖云寺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在秋的清冷里更加端严,在漶漫的灰白中,无巧师父着一袭青灰的僧衣,如一缕亮光在眼前静止。无巧师父从始至终没问他的朋友赵太一的消息。

  “怎么办?”她问他。

  “当你在问自己怎么办时,答案其实已经在里头了。”无巧师父答。她以为他醒世的灵丹妙药有多么高深,原来不过是一句废话。

  半个月后,叶蓁蓁却接到了赵太一的电话。“你在哪儿?”她几乎是跳起来问。

  “你也以为我在纪委的审讯室啊?”

  “没事吧?”

  “没事。”赵太一在电话那头气咻咻地说。差不多一个月前,他飞到了苍山洱海,关了电话,决心好好做一回自然人。当他饱吸辽远空气神清气爽地下山,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有近百个来电和数不清的信息,所有人都抱着和叶蓁蓁同样的疑问。

  “没事就好。”

  电话那头,赵太一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寡淡地回了句:“有些事,回去再说。”

  秦九斤被抓已确凿无疑,河东市各大新闻报道已铺天盖地。任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小道消息里三个主人公的命运,只有他还持续存在各种云里雾里的传说中。赵太一对着任成打不通的电话设想了种种可能。他把这些年来在安茅菜馆举办的曲水流觞活动算了下,共送出书法作品39幅,“收下”润格数百万元,如果秦九斤背后的老板真是任成,那么这个数字足够让他从云端跌向地狱了。这样想,赵太一的背脊便一阵阵地发冷。对秦九斤的犯罪事实,所有报道对细节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主题却大张旗鼓鲜明深刻:全国上下正在整顿艺术界的腐败,那些进行权力寻租的、艺术奖项暗箱操作的、“公器”私用讲究门阀关系的,都成了过街老鼠,秦九斤就是河东市的过街老鼠。听说秦九斤利用自己与任成的关系在政商界两头通吃,因为收了许多人的钱又没办成事被举报而一头栽进去。这个大众版本的传说,赵太一也听说了,一时间因分不清真假而更加张皇。

  任成的事情水落石出是在一周后。赵太一在他办公室见到他时,他已经在进行离任前的最后准备了。办公桌上的书籍和文件被收拾过了,一旁的纸箱装着满满的家当。赵太一记得,他的办公桌上曾摆着一头拓荒牛的铜质雕像,上面刻有一行字:俯首甘为孺子牛。每次在谈话间隙看到这行字时,赵太一总没来由地眼睛湿润。这头令他眼睛潮湿的拓荒牛,如今正和许多书本一起,安静地躺在纸箱里。任成并没有像外界传闻那样“进去了”,而是在省委党校封闭学习。不过,秦九斤的出事仍旧连累了他,组织给的批评意见是,间接失察。因为这个责任过错,他被降职,安排到一个县级市任职。

  “你虽然装糊涂,其实还是抱着一丝想法,觉得秦九斤收了钱会辗转到我手里,以便投桃报李,是吗?”任成一脸平静的问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你们这些人呐,我这眼也太瞎了……”

  赵太一一时间语塞,接不上话。

  “当年,我是语文作文满分的高考状元。虽然作家梦只停留在心里,但我羡慕你们……每一个艺术家,都是另一个我,你能明白吗?”

  赵太一点点头,感觉鼻子发酸,心中一阵刺痛。这样的知音与伯乐,他想,自己再也不会拥有了。

  任成调走后,赵太一在后来的正常换届中理所当然地被换掉了文联副主席的职位,他的书法润格也直线下降,最后求者寥寥,如果一定要估个价值,应该和街边卖手写对联的属同等档次。他的著作,本来就是跟风读者多,被秦九斤事件一引流,跟风的便一窝蜂散了,最后的景象恰似秋风寂寥,人走茶凉。冯空却横空出世,以一枝独秀的形象崛起于河东市,他那部十年磨一剑的小说《大江歌》出版后,有十个月的时间一直占据着岭南读书榜的榜首,读者蜂拥。《大江歌》以自荐上送而非官方选送的方式获得新一届千格文学奖。炙手可热的冯空,在领奖、做报告、讲课的各种场合,讲的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把赵太一的作品高高举起。他说,潮起时,很少人能看见沙里的金子;但潮落后,你看到的绝对是真金。又说:现在读赵太一的作品,才能读出单纯的文学意味来。

  这一番“冯空言论”惊世骇俗,但从冯空的嘴里说出来,人们却接受得十分坦然。冯空不说这样的话,就不叫冯空了。

  门庭冷落后,赵太一的求放心斋,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聚会场所。一次在喝茶聊天时,叶蓁蓁看见正在泡茶的刘惜芸,脸颊被蒸腾的水汽熏洗得如晨光里的芙蓉,光洁明净。“芸姐,你脸上的斑啥时候没有的?”她一惊一乍地叫。

  “我都不记得这事了,你怎么还留意着呢?”刘惜芸随口应道。

  “心中无痕,世事便无痕。”赵太一笑话叶蓁蓁:“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有没有东西?”

  叶蓁蓁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下脸,不明所以,引得赵太一和刘惜芸一阵大笑。一旁新加入聚会的冯空,冷眼看着一众人的热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
   第03版:综合新闻
   第04版:和平新闻
   第05版:河源文学
   第06版:河源文学·小说坊
   第07版:河源文学·小说坊
   第08版:河源文学·窗外
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