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雯
在我记忆中的那一片紫苏园,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园子。那是母亲在房前屋后随意撒下的种子,年复一年,竟长成了一片紫色的海洋,这些紫苏就像一团紫色的云朵,环绕着青砖灰瓦的老屋,蓬蓬勃勃地把老屋团团围起,形成一个没有围栏,但舒心自由的紫苏园。
每年的春天,老屋前的石阶路边,屋后水池附近的空地上,老屋左边的巷子里,右边的墙根处,只要有泥土的地方,紫苏细嫩的苗都会从地里冒出来,甚至是院子后方泥砖垒成的围墙上,也能看见紫苏细细的幼苗从泥砖里钻出来。刚长出的紫苏只有两片小叶子,像一小朵一小朵浅紫的花瓣,粉如胭脂,脆生生地站在阳光下,更像一个胆小的孩童,怕别人碰触。但这一情景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下,只需一个月的时间,这些胆小的孩童就会长大成一个身材高挺,气宇轩昂的少年。它们呼朋唤友,争先恐后地疯长,紫色的叶子一层层往上蹿,给原本破旧的老屋增添无限的春光和生机。
母亲勤劳能干,一家十几口人的蔬菜瓜果都是她从土地种出来的,因此,我家有好几处菜园。在众多的菜园当中,母亲最是钟情于这一片紫苏园。那时,在外干了一天农活的母亲,回到家已是傍晚,但还需要张罗一家人的饭食,来不及到稍远一些的菜地里摘菜,她就会拉着我一起到房前屋后扯摘几把紫苏,这时的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拨开那一丛丛的紫苏,挑选最嫩最肥厚的紫苏叶。母亲手脚麻利地把刚采摘的紫苏放进盆里洗干净,切细,倒入已打好的鸡蛋液中,用筷子不停地搅拌,然后倒入烧热的油锅中,锅中顿时炸开成盛开的花朵,深紫色的紫苏叶点缀在金黄的鸡蛋中,一阵阵浓郁的紫苏鸡蛋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令人垂涎欲滴。每当这时,站在灶台边的我总是趁母亲不注意,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锅中抓起鸡蛋直接塞进嘴里,也不管烫不烫,只觉那一股香味刺激着每一个味蕾,滚烫的蛋花在舌尖跳动,混着紫苏特有的清香,烫得我直呵气却舍不得吐出来。这时的母亲总是一边用锅铲轻轻拍打我偷吃的手,一边嗔怪说:“女孩子太馋,长大了嫁不出去!”那时的我根本没想过嫁不嫁得出去,每当母亲用紫苏煎鸡蛋,只要看见金黄的蛋花和焦脆的紫苏,我就会忍不住偷吃,紫苏煎鸡蛋成了我儿时最美的佳肴。
对紫苏的偏爱正是缘于我对紫苏煎鸡蛋的热爱。因此,那一片紫苏也成为儿时最美的乐园。很多时候,我总是喜欢站在那一片茂盛的紫苏园中去感受紫苏在阳光下的生长。紫苏的叶子是心形的,边缘带着细细的锯齿,正面是深沉的紫,背面却是羞涩的淡红,摸上去有些粗糙,但却很柔软。清晨的露珠落在叶面上,像是撒了一把碎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色的蝴蝶最爱在紫苏丛中嬉戏,它们翩跹的身影与摇曳的紫苏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乡村夏天最美的风景。紫苏的叶子虽然是深紫色的,但它开出的花却是极淡的紫,在叶子之间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就像是白色的,近乎透明,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带着细微的波浪褶皱,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颤动起来。四五片花瓣围成小巧的唇形,中间探出几根纤细的蕊,开在茎秆顶端,像一串串羞怯的小铃铛,偶尔有蜜蜂钻进花芯,整串花穗便跟着轻轻摇晃抖落花粉。我还特别喜欢闻紫苏的那种气味,经常摘下几片夹在书本中,有时上课想瞌睡时,就会拿出来放在鼻尖下闻闻,一股浓浓的香气顷刻间迎面扑来,把瞌睡虫薰得不见踪影。
这一片紫苏园不仅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成了母亲晚年生活的陪伴。随着岁月流逝,兄弟姐妹们都已成家立业,像鸟儿一样飞离了老屋,只剩下母亲和父亲在老屋生活。2000年的冬天父亲离世,那时的母亲已是七十多岁,腰部刚做了手术,走路只能弯着腰,而且走不了多远。我们都劝说母亲跟着子女们一起生活,但母亲不肯,她说:“老屋就是我们的根,要有人守着。你二哥家就在老屋前面,相隔几步路,有什么事情,我站在门口叫几声,他们就能听到。”最后我们尊重母亲的决定。
母亲的晚年生活因为这一片紫苏园也变得忙碌充实起来,三餐四季都与紫苏紧密相连。有一年,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紫苏不仅仅可以做菜,而且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叶子和茎秆晒干了之后,都可以做菜、煮汤、泡茶。从此,她对紫苏热情越发高涨,每年的春天,当紫苏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来,她就会把提前积攒好的草木灰撒在地里,六七月份紫苏长得最茂盛的时候,母亲就会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挎着竹篮,在房前屋后忙着采摘紫苏。她总是轻手轻脚地拨开紫苏叶,寻找最肥壮的那几片摘下来,然后铺在石阶上晒,只要天气好,她会日复一日不停地摘,不停地晒,然后把晒好的紫苏用袋子装好,分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晚秋时节紫苏开始结籽,她就会用一根长竹竿扫过那一片紫苏,把紫苏籽扫落下来,说种子落下,来年的春天紫苏会长得更多更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远离故乡的我每次打电话给母亲,她会跟我讲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聊得最多的还是她的那片紫苏园,她在电话里或是赞叹紫苏的长势真好,或是告知我这一季晒了多少斤紫苏,或是告知我今天村里谁来采摘紫苏。每当聊起这些时,我都能感知母亲的那一份快乐和满足。
每年国庆节,当我回到家乡,刚进入村口,远远就能看见老屋门前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色,像春天的朝阳一样绚丽。母亲拄着拐杖,站在那一大片的紫色中打望,当我出现时,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像紫苏刚开出那一串串的花朵,亲切而生动,这一温馨的情景持续了二十多年。
如今,老屋早已不在,那片紫苏园随着老屋的轰然倒塌已不见踪影,母亲也消失在时光的隧道里。可每当我走在路上闻到紫苏的香气,或是走在乡间看见紫苏的影子,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个穿着蓝布,佝偻着腰在紫苏丛中忙碌的身影。那些和母亲一起采摘紫苏的时光,就像是被紫苏的香气浸泡过一般,在记忆里愈发清晰。
青青紫苏园,是我永远的乡愁,也是我对母亲最深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