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丽

　　院角那丛落地生根，自我有记忆起就静静躺在那里，肥厚坚硬的叶片边缘缀着一颗颗小巧的嫩芽，像极了一群攥着拳头的娃娃。妈妈总说，它跟咱庄稼人一个性子，给点土就能活，给点阳光就疯长。

　　她的手总带着泥土的芳香，在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洗不净的尘垢。春播时，她跪在刚翻过的地里育秧，膝盖压出两道印痕，起身时腰杆得慢慢挺直，像株被风吹弯又倔强挺起的芦苇。我蹲在旁边数落地生根的新芽，看那些小芽从母叶边缘探出头，带着怯生生的嫩绿，却在一场春雨后就扎下根，撑开自己的绿巴掌。

　　“你看它。”妈妈直起身捶着腰，额头的汗珠滚进眼角也顾不上擦，“去年移来时碰掉片叶子，丢在墙根没人管，如今倒长成一小丛。”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夸的意味，像是在说这草，又像是在说自己。那年父亲装修新房子被石灰烫伤脚住院，妈妈白天在医院守着，傍晚赶回家侍弄三亩菜地，天不亮又骑着轰隆作响的男装摩托车往市区赶，将新摘的青菜卖给商贩维持家用。菜地里的茄子被暴雨打蔫了，她就一棵棵扶起来，培上土，嘴里念叨着“挺住啊，挺住呀”。后来那些茄子竟结得比往年还多，紫莹莹挂在枝头，像一串串沉甸甸的勋章。

　　落地生根是不挑地方的。花盆里挤得太满，就往砖缝里钻，墙根的裂缝里冒出三五片叶子，照样活得精神。妈妈也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她忙前忙后，操持着盖了栋三层的新楼房，又在院墙外拓出半分地种青菜。邻居说那片地是“鸟不拉屎的沙瓤土”，她却拉来一车车河泥改良，硬是种出了一地水灵灵的小白菜。冬日里寒风凛冽时，她会把落地生根的嫩叶摘下来，说这能消肿止痛，捣成泥状敷在我冻裂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的清苦，过两天手竟真的好了。

　　如今我在城里落脚，每次和妈妈视频，总能看见她身后窗台上的落地生根，叶片一层叠着一层，边缘的小芽像无数只小手，扒着窗沿往外望。“这草长势喜人，又蹿高了。”她举着手机给我看，视频里她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你爸说它挡着光，要拔掉些，我没让。”她的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护短，就像当年护着菜地里的幼苗，护着风雨里的茄秧，护着这个小家。

　　上个月回家，发现阳台的落地生根开花了，细碎的白花攒成簇，像撒了把星星。妈妈搬个小马凳坐在旁边择菜，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花白的发间，也落在那些小花上。她忽然说：“等你下次回来，带几株回去，扔在花盆里就行，不用管。”

　　我望着那丛蓬勃的绿，忽然明白，妈妈就是一株落地生根啊。她从未抱怨过土地贫瘠，从未畏惧过风雨来袭，就那样扎下根去，脚踏实地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而我们这些从她身边“落”下去的“小芽”，无论飘到哪里，身上都带着她的韧劲，带着那股子给点阳光就往前闯的劲头。

　　风从窗外溜进来，吹动落地生根的叶片，叶片稳如磐石，仿佛妈妈历经风雨仍宠辱不惊的模样。我可爱的妈妈啊，哼了一辈子的歌谣，朴素而坚韧，却充满了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