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午后的阳光透过苦楝树,斜斜地落在泥路上,细小的灰粒跟着阳光起舞。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有个阿公会准时地出现在第六棵苦楝树旁,我曾在拥挤的梦中去数他身前身后的树。此时,我坐在苦楝树下的石墩上画画,偶尔有一两只蜻蜓飞过,有一只红蜻蜓还停在我的绘画本上,这美好的景致就有些温和的诗意了,金灿灿的阳光饱满温柔,脉脉含情。
阿妈说我是从竹子上摇落下来的小精灵,所以取名灵竹。我不信,因为我经常在竹林里摇啊摇,什么都没有摇落,除了几片竹叶慢慢悠悠地飘落,偶尔有一片还刚好落在我的掌心。但是我很感谢阿妈赐我一个这么动听的名字,每当她呼唤我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很快乐。
一
蜻蜓越来越多,就该秋收了。我的母亲曾经这样对我说,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无不透露出她对于秋天收获季节的欢喜。
抬头仰望天空的浮云,一朵又一朵慢悠悠地走着,它们擦肩而过,又融为一体。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我就喜欢看高高蓝天上散步的白云。它们是那样自在地在蓝天上走来走去,我想它们一定也会交谈,也会拥抱,也会说去过的地方,遇见的风景,然后一起说那些遇见过的人和事。那样的时刻,多么美,多么好!
我很清楚地记得去年的秋收季节,蜻蜓在飞,我的阿妈背着镰刀上山割草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死了,永远地离开我了;有人说她一直有着隐形的翅膀,如今穿上羽衣,回到了羽人国。我的阿妈,温柔、善良、好看,就像传说中的羽人那么美好。
阿妈消失以后,阿爸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整日地埋头干活或者抽烟。夜里他不敢回房间睡,在厅里铺张凉席就是一宿。那个小木窗朝西的房间,总是会让他想起我的阿妈,想起阿妈的时候,阿爸就会难过地掉泪儿。
从前阿妈在家的时候,阿爸没少和她吵架,吵得凶了阿爸还骂她是猪。听见这样的话,阿妈总是会伤心地顿住,什么都不说了,悄悄躲在一旁抹泪。每当想起那时候对阿妈的伤害,阿爸就陷入深深的内疚中不能自拔。他觉得如果阿妈回来,他一定不会这么脾气暴躁地对她说话,一定安静下来倾听她的心声,一定努力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人就是这样,总在失去以后才懂得追忆它的美好。
阿妈喜欢给我讲那些神奇的故事。她从来不给我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古训,她不需要我成为人上人,她只希望我平安快乐长大就够了。再说,大人们吃尽了苦头,也没有成为人上人嘛。
阿妈也喜欢给我讲羽人的故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羽人国。他们的头发长长的,直接垂到脚后跟,白白的,如雪;他们的眼睛红红的,嘴巴像樱桃。人们都说他们长得可好看了,整日挥动着洁白的翅膀,在云海翱翔。他们美丽、圣洁、良善、正直,乐于助人,会魔法,无所不能。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能遇见他们,和他们一起说话或者玩耍,一起去帮助有困难的人。我有时候也怀疑阿妈是羽人变的,就像织女一样,因为在凡间遇见了阿爸,所以收拢了自己的羽衣,从此甘守一份清贫,田头地尾,灶头锅尾,相夫教子。
我一笔一画地涂抹着我心中的羽人,她是如此可爱,像邻家姐姐一般温柔。如果她真的无所不能,她一定能带我去找我阿妈吧?我很想阿妈,想她做的蛋炒饭,想她温柔地唤我回家的声音,想她温暖的怀抱……止不住眼泪地想。
“你好呀,我亲爱的朋友。”画纸上的羽人跳了出来,开口和我打招呼,声音如八月的山泉水一般悦耳动听。
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她。
她一边的翅膀耷拉下来,水蓝色的液体缓缓地流着,一直流到了她的脚后跟,黏住了她如雪的发,美得有些楚楚动人,也有些惊心动魄,这让我不知所措。
“你好,你是谁呀?”我问。
“我是羽人雪儿,很高兴遇见你。”她用那清脆的声音和我打招呼。
“你是受伤了吗?”我有些怀疑地盯着她那耷拉下来的翅膀看,毕竟她的声音是那样欢快,一点都看不出受伤的痛苦。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帮帮我吗?谢谢你。”
“当然可以,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呢?”
“帮我把伤口缝合起来,不然一直流血,我会死的。”
“你们的血是蓝色的?真好看。”说完我就后悔了,她一定会觉得我不够严肃对待她受伤这件事。
她却对我宽容地笑了笑:“是吗?你第一次见吧?”
“嗯。就像缝衣服那样吗?那我可以摘些白云作丝线吗?”
不知道为何,看到她洁白的羽毛,我居然想到了这个主意。这真不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可能摘得到天上的白云呢?想到这儿的时候,我有些沮丧。
“嗯,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她说完就从身上拔了一根羽毛递给我。我手握着一根羽毛就飞了起来,这自然得让人不可思议。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 飞到了白云散步的地方。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断了它们说话。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在说话。
“嗨,小灵竹,你好呀!”一朵巨大洁白无瑕的云友善地和我打招呼。
我感到十分意外,原来它们真的会说话,只是它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们都知道你,住在花树下那个村落的小女孩,你常常抬头看我们,你很忧伤吗?我们都希望你快乐起来,却不知道如何帮助你,我们隔得太远了。”它似乎知道我的想法,主动告诉了我。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们也在关注着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想摘几朵白云回去给雪儿缝伤口,可以吗?”我没有回答它的话,直接说明了来意。
“可以,你需要多少就摘多少吧。”它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有问我雪儿是谁,仿佛它们本来就知道她,甚至知道我会来一样,它们还教我如何将白云搓成线。于是我抱着几朵白云回到了雪儿身边。
看到我的时候,雪儿笑了,眼里有光。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白云,它们似乎微笑着对我眨眼睛。
二
我将白云搓成一根根细小的线,在我为找不到针发愁时,雪儿告诉我可以用木槿花蕊代替。这个提议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事情都似乎很诗意。我跑到园子里摘了一朵嫣红的木槿花,取下花蕊,把线穿进去。把雪儿的伤口缝好后,还用白云绑了个可爱的蝴蝶结。这样看起来,受伤的地方像扎了根白色的小辫子,和她的羽毛融为一体,好看极了。雪儿似乎对这个蝴蝶结很满意,她欢快地说:“真好看,谢谢你。”
我看她头发上沾满了蓝色的液体,拿起手上的白云替她擦了擦,她的银发瞬间亮了起来,干净柔顺地垂到她的脚后跟,像瀑布一般。
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有了特异功能一般,下意识做的很多事都很出乎我的意料。
“当一个人怀着善心的时候,做事情是很顺的。”雪儿笑着对我说,可能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内心的想法,她便为我解答。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你现在能飞了吗?”我问。
“还不行,我现在只是止血了,没生命危险。”
“你不是法力无边的羽人吗?怎么也会受伤呢?”
“这世间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受伤,我们也一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你在我创造的梦境里。”
“那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咯?”
“呃,也不是。这么说吧,我就是把一切真实地通过梦境告诉你。”
“那是真实还是梦呢?”
“真实的梦吧……”答到最后,雪儿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或许梦与真实根本就分不了那么清。
尽管雪儿很耐心地解答,我依旧感到困惑。这个世界有千千万万的小孩子,为什么雪儿偏偏给我造一个梦境?为什么她会受伤?无所不能法力无边的羽人也有自己的无奈吗?和人类一样吗?那么如果我请雪儿帮我找阿妈的话,她也未必能做到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看她。
她望着我,有些恬静。
“羽人是灵体,是被创造的。存在人们的意念里,人们越相信我们的存在,我们的能力就越强,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们的存在的话,我们就会消失。现在越来越少人相信我们了,我们的族人变得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的生存也很艰难。”
我感受到了她的忧伤,无际无边。哎,亲爱的雪儿,你也和我一样会难过吗?夜里也会失眠吗?你失眠的时候是数绵羊还是数星星呀?
那样的夜里,屋后的刺桐花叶子全部飘在空中玩耍,漫天飞舞,直到天亮了,又全部安分地落回枝头。失眠的夜,我脑海中不断跳跃着飞舞的花,一朵两朵三朵……数着数着,天就亮了。
“真是……很抱歉。”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很明显,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呀。”
“我是很相信你们的存在的。”我说。
“只有小孩子才相信我们,可惜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长大了就不那么轻易地相信一些东西了……”雪儿说。
“是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你不想长大吗?大多数孩子都盼着长大呢。”
“小孩子为什么要急着长大呢?我就从来不急,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大人是快乐的。”
“可是你终究也是会长大的呀,长大以后也一样不会相信我们了。”雪儿忧伤地说。
“如果我永远相信你,是不是你就会一直都在?”
“是的呀,你在画我的时候信念特别强烈,一下子就让我重新变得有活力起来了,所以我才能来到你的身边。我先前伤得太重了,我都以为我不会好了,直到消失不见。真的特别感谢你呢。”雪儿说得很真诚。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就像一个梦。哦,雪儿说了,这确实是她创造的一个梦。
“在人们的想象里,我们有无限的法力,可以帮助所有有困难的人。的确,我们也是这么做的。”雪儿又说,“那天我本来在羽人国给我的花浇水,听见有个妇人在向我们呼救,我急忙飞过去,看见妇人对面迎来了一辆车。我赶紧把她抱起来,却看见车就要掉下悬崖了,我立马把妇人扔在地上,去救车上的人。妇人被我摔得有点受伤了,恶狠狠地咒骂,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救苦救难的羽人,不会来救她……”说到这儿的时候,雪儿很伤感,也很失望。妇人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叫雪儿的羽人刚刚救了她。
“她向我呼救的时候,特别相信我的存在,所以我很快就来救她了。可能她以为我没有来,就突然不信了。”雪儿难过极了,要哭的样子,“因为她突然不相信,让我失去了力量,于是掉落悬崖,伤得很重,而且周围没有任何相信羽人的人,我越来越虚弱,直到我感应到了你。”
大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靠谱,我望了望她,有些歉意。虽然我救了雪儿,但是我依旧为人类这种不坚定的行为给她带来的伤害感到抱歉。
“你要怎样才能够像从前一样完全康复,可以飞翔呢?”我问。
“我需要善良之光与我彼此照亮。”雪儿回答。
三
“什么是善良之光?”我问。
“每一个善良的人头顶上都会有一个炫目的光环,如果我头顶上的善良之光与之相遇,就会幻变成彩虹,在彩虹的照耀下我体内的伤就会痊愈,法力也能得到恢复,就可以飞回家了。”
“我不够善良吗?为什么我的头顶上没有善良之光?”我很伤感。
“才不是呢,你很善良,你刚刚不是救了我吗?只是孩子们天性善良,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能够支撑我活下去,却不能给我疗伤。”
“那什么样的人头顶上才有这种光呢?”
“那种经历了世事无常与艰难还能保持善良的大人头上的善良之光才能与我们彼此照亮。”
我明白了雪儿的意思,就是要帮她寻找善良的大人。我迅速回忆我认识的那些大人。隔壁的姥爷?不行,他经常赶我们家的鸡,偷吃他们家一粒米都要被骂得很惨。上屋的阿姊?也不行,她一点都不乖,她偷隔壁家的白米饭诬赖别人。冯屋的三叔公?好像更不行,他是个屠夫,每个礼拜杀两头猪,那猪叫得嗷嗷的,可惨了……我在脑海中艰难地搜索着善良的大人,惊奇地发现善良的大人真少啊,他们曾经也是个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善良了呢?
有了,李婶婶肯定可以,她可爱她的孩子了,从来没有打过他们,我们不知道多羡慕呢。我阿妈虽然对我挺好的,我不乖的时候她也是会揍我的。
可是雪儿摇摇头,“母爱是人世间最普遍的一种爱,她的爱很伟大,却有局限性。”
于是,我继续想啊想,我想到了村长。他可善良了,每年都修村道,还给许多学生募捐学费,逢年过节还给贫困的家庭送米送油,冬天还送棉被,大家都说他是活雷锋呢。这个发现让我开心极了,雪儿听了也很开心。我握着羽毛带她飞到了村长家。
可是此时雪儿的心情低落,她说:“村长头顶没有善良之光。”
我很意外,这不可能呀,他做了那么多好事。
这时村里的会计和村长商量着什么,原来他做的好事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为了树立好的形象,趁机敛财。每次修村道他都能赚一大笔钱,那些募捐的助学金也大部分落到了他的口袋……和雪儿一起隐身起来的我,也很失望。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阿婆敲了敲村长家的门,想讨口饭吃。村长打开门一看,除了这个脏兮兮的乞丐,什么人都没有,就把她赶走了。自语道:“没人看见,这好事不白做了。”
“他是伪善,不是真的善良,所以没有善良之光。”
雪儿突然惊喜地叫道:“天啊,我看到善良之光了。”
“在村长头顶上吗?他不是伪君子吗?”我毕竟是肉体凡胎,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在阿婆头顶上,有着非常纯粹的幽蓝的善良之光。”雪儿欢快地说着。
我们跟着阿婆,她把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另外一个更老的乞丐,走着走着又看到一只流浪猫,阿婆把剩下的一个馒头分了一半给流浪猫……雪儿很快就飞了起来,挥舞着白色的翅膀。她说:“阿婆是真诚地希望他人好,真诚地善待万事万物,她是真正善良的人,是她帮助我重新飞了起来……”
我实在不敢相信,那神秘而伟大的善良之光居然盘旋在一个衣衫褴褛的阿婆头顶上。我真替那些衣着光鲜却没有爱心的大人感到羞愧,他们活得还不如一个乞丐。
雪儿要带我去羽人国玩,她说羽人国的人对朋友都很热情,像迎接国王一般隆重,所有人都列队欢呼,到时候他们就会喊着:“欢迎灵竹公主……”我想真好呀,在那里我就是公主了,快乐地聆听热情的欢呼。
可是,我离开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在这里一直是白天,我不知道我离开多长时间了,不知道阿爸找不到我的时候会有多着急,他曾经为阿妈着急过一次了,我实在不忍心他再这样痛苦焦急地寻找了。
“没有关系的,我们这里的一天在你们那不过是一分钟。虽然我们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但是在你那还不到一分钟。”
“我想……既然你恢复了能力,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我有些难为情,感觉自己真的是不够善良,似乎帮她是另有所图似的。
“当然可以,我们最喜欢帮助别人了,更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雪儿微笑着看我。
“你可以帮我找找我的阿妈吗?”我问得小心又诚恳。
“可以,但是我需要时间。”
“等你找到她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不会醒的梦境?我和阿爸阿妈都在你的梦境里,我想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对于我们羽人来说,造那样一个梦再简单不过了,但是我不能给你那样一个梦境。”
“为什么呀?”
“因为是梦就终究会醒的呀。”
我突然没有想说的话,抬头看蓝天上散步的云,眼泪没有落下来。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朋友。我把这羽毛送给你,你想阿妈的时候,有困难的时候都可以找我,对着羽毛喊口令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实现你的愿望。”
“所有的愿望吗?”
“是所有善良的合理的愿望。”
“好的,那么口令是什么呢?”
“雪儿雪儿,我还在坚持善良,请你帮帮我。”
“是不是如果我不善良了,你就听不见了?”
“是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坚持善良,哪怕你成为大人,那样我就会永远守护着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闭上眼睛,听见了她扇动翅膀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蓝天依旧很蓝,白云依旧很白,那个阿公还在第六棵苦楝树旁等候,那只红色的蜻蜓还停在我的画纸上……只是我的手上多了一根铜质的羽毛。
我盯着羽毛沉默不语,想起了雪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