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实
博尔赫斯说:“我的生命重心是文字的存在,在于把文字编织成诗歌的可能性。”文字得接连穿越好几个关隘方成为一首优秀的诗歌。这是成诗的一个过程。首先是“文字关”,诗人总不能欠缺最起码的语文修养。其次是“技法关”,这是判别诗与非诗的考验。诗歌是述说,如何述说攸关重要。诗人要通过日常语法(语法与修辞)而抵达文学,这当中便出现“分行”“陌生化”“张力”“排序”“定义”“意象”“象征”等一系列的技法处理。如果都没有,那便是纯粹依仗“分行”而成的新诗。分行,是新诗文本最基本的要素。再次是“生活关”。这是诗人与一首作品的距离,诗人与文字的距离。诗是技法的产品,还是生命的产品,两者截然有异,生命的介入让文字有了脉搏。最后一关是“悟关”。到了这里,便不容易说清楚,许多诗人终其一生,勤劳书写,都是在操弄文字把戏,而终不悟。这便是天赋,强求不得。
河源诗人黄贵美,笔名一荷。我喜欢“一荷”这个名字,饱含美学。这是道家“一生万物”的“一”,也是“孑然一身”的“一”。河源的历史极为悠久,拥有万绿湖(新丰江水库)这般融合了人工与自然的美景,可谓是一方福地。一荷的诗,即河源诗歌中的“万绿湖”:既拥有语言之技法,同时具有语言自然之美。诗集中明显书写万绿湖的共六篇:《万绿湖情结》《看万绿湖》《春游万绿湖》《忐忑》《故乡》《杜撰一个春天》。当中《万绿湖情结》最能代表这种书写:
词语有草木幽深的味道
长的短的像翻飞的白鹭
我不知道如何赞扬你潋滟的水光
也不知道如何歌颂你浩渺的烟波
我宁做微风中的一叶扁舟
也愿做大雨中岸边低头的芭蕉
更愿隔着弱水千重为你
指尖如笔,写下万语
句句是你
一方湖水在诗人笔下,即诗兴的源头。诗人把诗拟作万绿湖,把诗歌组成的单位(词语、长的短的句子)看作湖里的草木与禽鸟,而自己即消隐于其间。湖自有它的涯岸,词语自有它的边界,而词语的边界要比地理的边界更为辽阔。这即巴什拉等空间诗学所说的“空间呈现出叙事及时间的美学转向特征……是一种表现策略。”
怀抱之外,万绿湖于诗人自是别有寄意,“这个和风细雨的初见/便是我整个唐朝”“我折一枝烟柳沐雨插下/拢了拢思绪/把相思,环湖撒下”“思念很久远/相见很短暂”“青溪溯洄泉水潺潺/耳朵都会孕出一座春山/和十里桃花”,这些饱蘸情怀的诗句,既是抒情,也是一种生存状况。当某个空间成了固定不易的存在,其意义便不止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出现于过往,而成了超越时空的存在,化为细微的状态,渗入诗人的诗作里。这是万绿湖之于一荷,其隐性的存在。在《故乡》里,诗人三次表白了对城市生活的不习惯:
这座城市老不下雨
我不习惯
这座城市高楼林立
我不习惯
这座城市霓虹不息
我不习惯
那个让购物单变成诗歌的美国诗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ams,1883年—1963年)认为,诗歌应从“当地”取材。他曾提出“不要宥于观念,只在事物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的创作主张。一荷为诗,深明此道。其作品均与生活息息相关。题材自有大小之别,然题材却不能决定作品的优劣。这虽是常识,却也是许多艺术家包括诗人的误区。雕刻家罗丹的五个“加莱义民”会较孤单的“沉思者”更具艺术价值吗?诗圣杜甫的《北征》会较《秋兴八首》更具艺术价值吗?于诗人而言,只要有诚,即所谓题材并非栏栅,一枚海螺可以听见大海浩渺,一方邮票可以牵引百年历史。一荷的《老师的表达》是一位平凡教师的教学絮语,却折射出时代的影子:
红领巾,白球鞋,蓝校服
空气清新,纸鸢高飞,布谷欢叫
具体到一个人
比如三(3)班的小芳
齐刘海,长辫子,婴儿脸
她举起小手敬出标准的队礼
再比如五(1)班杨柳青
放学了,她一个人在丁香树下徘徊
只因为老师说过丁香暗喻老师的品质
我沉默地坐在窗前
欲把知识长河写在黑板上
一直写下去
作为一名教师,在专业培训与经验积累中,当然会有许多牢固不破的“观念”壁垒存在其间,然一荷让自己置身于学童中,亲切感受,才能写出如此清新脱俗之作。首节色调分明,语意坚定,十足老师的口吻,然“具体到一个人”便摆渡到诗歌语言里去。二节和三节指涉到真实的人物,由广角转为特写。两位学童,一重纪律,一爱学习。镂刻学生的名字,让诗句的荣誉真实地加诸学童身上。末节自省,对自己作出毫不犹疑的肯定,传道授业解惑便如此一直下去。诗里出现的三个人物,堪比一幅色彩斑斓的校园生活图画,让人看到时代的安好与希望!故知题材并不在大小,关键是诗人在处理个人经验时,能否开敞闸门进入时代的“公共空间”里去。
把自己置身于空间里,最终也把自己置身于文字中,这是诗人一荷的诗歌特色。这是书写的角度。当然诗之技法不止一个路数,其穿越自然景物而写的爱情诗,即具“移情”的视角。如《一枝桃花》的“人群中我只对你看了一眼/就像整个春天/我只赠了你一枝桃花/不能再多/再多一枝/乍泄的春光就会争先恐后的钻出来/次第开放”。而《一首诗》的“我在一首诗里/写风,写花,写雪,写月/写山川,写冰棱,写星辰,写意象/心中所缺少的你爱我的那部分/都在字里行间中弥补”,更表明一种诗歌疗愈作用的可能性:所有对自然的书写,均投射了“你爱我”之应和。这首诗让我想起波斯国神秘主义诗人鲁米的《在对与错间》,两者容或“补阙”手法有所不同,然却同出一辙:
在对与错间有一片广袤的田野,
我将在那里等你。
Somewhere beyond right and wrong,
there is a vast field, I will meet you there.
一荷在《春天的药方》写对母亲的爱,有如此句子:“您记得土地长出的每一种草木/却唯独不认识我。”淡泊的文字背后是浓厚的哀伤。确实,一荷的诗遍植花草树木,可谓葳蕤繁盛,恍若一座花园的文字。匆匆拈来,凡二三十种之谱:樱花、梅花、桃花、山茶、藤蔓、金樱子、菊花、太阳花、茉莉、杜鹃花、银杏、枫、桂树、芦苇、紫薇、艾草、凤凰树、酢浆草、鸢尾花、葱兰、蓝楹花、茼蒿、铜钱草、桐花、豆角藤、杜英花、蔷薇……孔子评《诗经》,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句,被认为是诗歌知识性的教化功能,但进一步看,我们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对自然产生了情,进而达致人与自然的共融相依的境界。读一荷诗,既识四时花草,也赏自然之美,并受之潜移默化。知识与品格并存,完全反映出诗人一荷精神上崇高的教师本质。
最近,我为一本新时代的诗选集题词:“写诗,只能仗赖于语言,最终回归于一种独处的方式。”诗人一荷独处,是“人和”的优势;河源有万绿湖,是“地利”的优势;如今一荷把握“天时”的优势,出版诗集《南风儿静静地吹啊吹》,可予厚望自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