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峰
杜甫草堂
薰风南至,踽踽走进草堂,庞大而古老的寂静如圣水般汹涌而来。青苔在石阶上悄无声息地蔓延,又沿着篱笆悄悄渗入墙根,仿佛岁月轻描淡写的绿痕。修竹婆娑,依然摇晃着那个凝望流云的清瘦身影;溪水潺潺,还在传诵着昔日诗人咏叹的苦楚与悲悯。
草堂,不仅是一座茅屋,早成屡经重建又屡次坍塌的精神图腾。秋风所破的茅草,被后人虔诚地织成覆盖千年的屋顶;漏雨的墙壁,被万千士人的敬仰层层加固。楠木书案前,墨汁在纸上缓缓流淌,犹如冻僵的血液。伏案的诗人,瘦削的肩头似在战栗——是寒意侵骨,抑或胸中翻腾着天下沉沦的悲涛?笔端凝聚着如山的思绪,正要把这无尽的忧愁凝成字字珠玑。墨迹未干,诗行却已凝固成了亘古不化的霜雪。
以人心为基,以诗魂为梁,草堂不仅是遮风蔽雨的居所,更是收纳灵魂的巨大容器。每一个角落都低回着宏大的历史跫音,每一声叹息都传递着人间的冷暖。风自檐角掠过,如同金属的笔尖疾书——那些字迹在光影里颤动着,穿过无数个秋天,最终飘落在黄昏独坐的心头……
宽窄巷子
一条巷子,夹在市尘喧嚣之间……
青砖。黛瓦。每一块砖瓦斑驳陆离,仿佛都深藏着旧日私语,侧耳去听,却只有风拂过屋檐时留下的叹息。茶馆的竹椅井然有序,桌面上渍垢层层叠叠,茗香袅袅竟凝成了琥珀色。老堂倌提壶长斟,水流如练,注满了瓷碗,也注满了一段悠闲时光。忽然隔壁飘来断续的唱腔,激昂地穿透了鼎沸人声——那是生命在时间窄隙中勃发的宽亮回响。
灯笼渐次点亮,将一切晕染成老照片的暖黄。人影在砖石上晃动重叠:采耳的匠人,提鸟笼的老者,推糖车的小贩,唱戏的伶人……组合成一片温热迷离的市井气息。踩着灯影前行,在宽巷与窄巷之间辗转,不知是穿行于历史,还是漫游于当下。
走出巷口,驻足回望。巷子依旧蜿蜒在城市腹地——窄处收束如时光之弦,宽处伸展似命运之河。巷子的宽窄,不过是岁月吞吐呼吸的韵律罢了,行经其中,终将懂得,窄的是有限的光阴甬道,宽的是无垠的人间烟云!
都江堰
岷山雪水,在这里学会了鞠躬……
伫立鱼嘴分水处,俯瞰狂野之水驯服地一分为二,温顺流向广袤平原。水波在脚下震荡,仿佛地心深处传来古蜀人开山的号子声。两千多年的江水,依旧带着雪山的寒冽,不舍昼夜地奔涌。光阴何曾真正流逝,只是被分水之堰和离堆坚石所雕刻,化作了青铜的江。
祭祀的香火缭绕于伏龙观前,乡民额头上的皱纹,刻满了对水与丰收的祈盼。李冰的名字早已长成了树根,深深扎在每一抷泥土之下;古老的智慧,就这样被汩汩渠水带向四面八方,永久灌溉,永久滋养。
都江堰,是人与天地订立的契约,永恒就是这水流的形态。那些渠水最终汇入田畴,波浪推着稻浪向前奔流……
青城山
丹岩沟谷,赤壁陡崖。站在这“西蜀第一山”的最高处,但见林木青翠,诸峰环峙,状若城廓。
山气润泽着身心,胸生一种澄明。阶梯布满了时光印痕,轻叩每一块石板,仿佛都能听到岁月的回响。古树长满了深褐色的巨瘤,枝丫间有鸟雀振翅而飞,声响如突然传来的钟磬清音。道观深处,香炉里余烬尚温,铜鼎腹内积着厚厚一层香灰,廊柱上彩绘的仙人面目已褪色;殿角闭目养神的道士,灰袍的褶皱里藏着岚雾与云气,一呼一吸,竟与整座山一起脉动……
黄昏悄无声息地来了,风搅乱了一山幽梦,人恍如穿行在一个壮丽苍凉的生命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自然节律,人是渺小的,也是最短暂的生命载体。世间的荣枯,尘世的复杂,活着的不易,顿时失了心中那一份功名利禄和占有的欲望。
青城山中,一次次听着黄叶飘落的声音,人似乎将要羽化——这世间万物的最后归宿,莫不是获得这无边的沉静?!道法自然之真义,在此刻,融于呼吸,存于肺腑。
解放碑
远远望去,尖碑在楼群之间显出孤独却坚定的轮廓……
碑石之下曾经是抗战胜利纪功碑的旧址,欢庆的锣鼓声尚未散尽,又很快被解放的歌声所覆盖;碑石之上曾经弥漫过战时的硝烟,也升腾过新世界的旗帜。
驻足凭吊,有白发老者抚碑凝神,眼神里翻涌着过往的惊涛骇浪;亦见青年男女举着相机,将自己镶嵌于这背景之中。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火锅的辛辣气味与糖葫芦的甜香混杂交错,时代广场的玻璃幕墙如冰面般反射着人群与车流……
是啊,唯有历史与日常如此交融,解放碑才真正活着。
此刻,鸽群掠过碑顶,翅膀拍打出微小的气流。石碑无言,却在这座城市的根基上日夜不息地向上生长。当所有的喧闹沉淀之后,碑体依然耸立,如城市之骨,又仿佛是时间凝固成的一根定海神针。
遵义会议旧址
晨光熹微,小楼肃立。风正吹过青砖灰瓦,似在低语,又似在诉说。树木葳蕤,时间的根须便如此扎进砖缝深处——这门轴里,嵌着1935年的月光。
寂静的厅堂,长桌静卧,决议在茶渍里蜿蜒,如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了迷途。窗棂上,阳光开始渗入,轻轻抚过椅子坚硬的背脊,又温柔地摩挲着尘埃。那些脚步纷乱,那些话语铿锵,那些火种列队……都曾在此汇聚,然后被岁月细细折进了一册册泛黄的卷宗里。
走上木梯,吱呀之声从脚下浮起,恍如当年仓促的脚步。每级台阶都是刻度,丈量着从沉郁到启明的长度。那声音穿过九十载春秋,唤醒着许多伏案的身影,还有紧锁的眉宇下,为江山命运而奔涌的血液。
光与影在门内门外交织,辉映曾经不可逆转的转折——黑暗的潮水在此退去,希望的火种便从门内渡向门外。当幽微的灯火最终燎原,那长夜里的第一步,恰是这扇门扉在历史深处,为整个民族推开的一线光亮。
茅台古镇
沉淀了无数酒香的赤水河,从山峦之间奔流而出,将两岸参差而立的吊脚楼浸透得通体赭红……
每一个默默蒸腾的晨昏,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坊,那些幽幽暗暗的酒窖,陶坛静静排列着。坛内封存的,是大地、高粱与时间的私语,亦是一纸纸尚未开封的古老契约。
蒸锅日夜吞吐着云雾,氤氲之中,脊梁上盐霜与汗珠交错,臂膀起落如锤。木锨翻动间,蒸腾的不仅是谷物之气,更是生命之力一一那力渗入酒中,复又升华而出,弥漫于空气里。
巷子深处,石阶被脚步磨低。业务洽谈者,慕名参观者,南腔北调,身影绰绰。地以酒显,酒以地彰。茅台背负酒名,酒亦重塑茅台,最终成就香飘世界的气韵。
河水依旧在窗外流淌不息,带走浮沫,也带走光阴。可这古镇的酒香,早已浸透骨血。人酿酒,酒亦酿人,彼此喂养,彼此塑造,彼此沉醉……
黄果树瀑布
还未走近,水的魂魄已在呼喊……
峭壁之上,瀑布从高处跃然而下,于半空撞碎,散作漫天飞雪,纷纷飘落深潭。潭面翻腾,如蛟龙出水搅动风云;水花迸溅,似白梅朵朵瞬间怒放。如烟似霭的水汽,洇湿了步履,涵养了草木。岩石缝隙间,苔痕青青,蕨叶舒展,树茂果黄。
那明朝的行者,想必也曾伫立于此,彼时水声也必然这般浩荡。千年时光,不曾止息,只是携带着古老的遗韵,在幽深的峡谷中往复回响。这亘古之水,岂非是来自大山深处的激情告白?生命之流,终将奔涌而出,其声如雷,其势如虹。
水声依旧喧腾,却引人入静;水雾还在弥漫,更涤荡心神。夕阳照我,坐看飞瀑,竟坐成一块被水冲刷的石头,坐成旋涡中那一份安然。
甲秀楼
河水将喧嚣市声缓缓推开,甲秀楼稳稳站在鳌矶石上。朱红的柱,青灰的瓦,层层飞檐在云霞之间伸展……
四百年春花秋月,多少寒窗苦读的灯火映亮了窗棂,多少赶考的书生于楼前投下匆匆的身影,多少金榜题名的喜讯曾在此久久传扬。楼阁巍巍,无数奋起青云、登科及第的渴望刻进了砖石木纹之中;檐角悬挂的风铃叮当摇曳,像是当年纸页翻动的过往。
火烧过,水淹过,楼阁九毁九建。劫后重生的梁柱之间,又爬满了新的苔痕;阳光疏照,暖意渗透每一块磨得发亮的石阶。楼影倒映河中,在波光中深深浸染,涟漪便如文字,一圈一圈,无尽地流向远方。
踯躅楼前,冥思遐想。恍惚中,一位衣袂飘飘的状元郎站立在水流中央,以坚毅的身躯为笔,以奔涌的河水为墨,正在山河长卷上继续挥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