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宁
老房子堂屋的八仙桌上,总摆着外婆的老茶罐。粗陶烧制的罐身泛着深褐色的光,罐口一圈被摩挲得发亮,像蒙着一层温润的时光。罐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红纸,上面是外公年轻时写的“茶”字,笔锋里还藏着几分青涩的认真。
这老茶罐是外婆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念想,裹在红布包袱里,跟着她跨进了外公家的门槛。她常说,当年外公第一次上门,手心里紧紧攥着这罐新炒的绿茶,说:“往后可以天天泡茶喝,看到这个茶罐,也就天天看到了我。”后来日子再难,外婆也没让茶罐空过。春天采的明前茶,夏天晒的金银花,秋天收的野菊花,冬天存的老普洱,她都仔细地装在罐里,按季节换着泡。
记得幼时清晨,我总爱趴在八仙桌边等外婆泡茶。她先把茶罐抱在怀里,轻轻旋开盖子,一股混着草木香的气息便漫了出来。她用竹制茶勺舀出半勺茶叶,放进粗瓷茶杯,再提起冒着热气的铜壶,沸水冲下去的瞬间,茶叶在杯里打着旋儿舒展,清香一下子就填满了屋子。“喝茶要慢,品得出苦味才尝得到甜。” 外婆递茶杯时,总会用袖口擦一擦杯沿,眼神里满是温柔。我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啜着,先是微苦,咽下去后,舌尖却泛起清甜,像极了外婆说的日子——苦过之后,总有甜在等着。
茶罐里藏着外婆的小心思。有次我考试没考好,躲在屋里抹眼泪。外婆没多说什么,只是从茶罐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过来。“你看这茶罐,不光装茶,还能藏好东西。”她笑着把糖塞进我嘴里,“难过的事就像苦茶,咽下去就好了,日子里总有甜的在罐子里等着呢。”后来我才发现,茶罐深处总藏着惊喜:有时是几颗裹着糖霜的花生,有时是张折叠整齐的糖纸,有时是外婆攒下的零钱,每一样都裹着她悄悄藏起的温柔。
每年清明,外婆都会亲自炒茶。她把采来的新鲜茶叶摊在竹匾里,在院里晒上大半天。炒茶时,她系着蓝布围裙,站在灶台前,双手在热锅里反复翻炒,茶叶的清香混着热气往上冒,熏得她额角沁出细汗。我帮她递毛巾,她却不让我靠近灶台:“炒茶要火候,急不得,就像做人,得经得起熬。”炒好的茶叶晾凉后,外婆会让我帮着装进茶罐,她一层一层地铺,边铺边说:“这茶要存得实,日子才过得稳。”
到了冬天,外婆总爱围着炭火盆煮茶。她从茶罐里舀出老普洱,放进粗陶小壶,加几片陈皮和几颗红枣,在炭火上慢慢煨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盯着壶口冒出的白气,外婆则一边添炭火,一边讲她年轻时的事。“当年你外公在外地做工,每次寄信回来,都会叮嘱我别忘了给茶罐添新茶。”她说着,用茶夹夹起壶,把琥珀色的茶汤倒进杯子,“你看这煮透的茶,不苦不涩,满是暖香,就像过了大半辈子的日子,熬透了才知珍贵。”我捧着热茶杯,手暖,心也暖,连窗外的寒风都好像温柔了许多。
外婆走后,茶罐被妈妈收在了柜顶。去年整理老屋,我又把它找了出来。轻轻旋开罐盖,里面还剩着半罐老普洱,香气虽淡了些,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温暖。我学着外婆的样子,泡了杯茶,坐在八仙桌边慢慢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茶罐上,罐口的光影里,仿佛又看见外婆抱着茶罐的模样,听见她说:“喝茶要慢,日子要稳。”
如今,这老茶罐摆在我的书桌一角。有时泡上一杯茶,看着茶叶在杯里舒展,就想起外婆的话。原来她早把生活的道理藏进了茶罐里:喝茶要慢,做人要稳,苦过有甜,平凡的日子里,藏着最动人的暖。这茶罐装着的不只是茶叶,更是外婆的爱,是时光的暖,是代代相传的生活智慧,在每个品茶的瞬间,都轻轻叩着我的心,提醒我珍惜眼前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