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 2025年07月07日  燕茈

  ■燕茈

  1

  谁也不记得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花树下村的,当大伙从热火朝天的农忙里停下来,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阿婆山脚下的一棵大榕树上盖好了一座小木屋。就像鸟儿筑巢似的,她的小屋方方正正、有模有样地挂在树上。屋子的材料五花八门,有竹子有树枝,横七竖八地插在一起,屋顶层层叠叠铺盖着芭蕉叶,夜里她猫着腰钻进洞口一般的门,在里面唱山歌:

  打差主意连错郎,

  夜夜睡个冷脚床,

  无奈枕头唔晓话,

  枕头晓话会思量。

  风吹竹叶满天飞,

  人人都话我同你,

  食尽几多断节米,

  听尽几多冷言语。

  ……

  婉转凄凉的歌一节一节唱下来,闻者悲伤。一听就是个可怜人,唱着心底的歌。

  白天,她就从屋子里爬出,到地里刨食。山岗上是一片一片的番薯地。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天空中,将番薯苗的叶子晒蔫了。番薯地边边角角的地方还种了不少黄豆和花生。她蹲下拔花生,将花生一颗一颗摘下放在兜里,再将花生苗一根一根摘下,编成一排一排的小辫子,铺在田埂上当垫子,她就坐在花生苗做成的垫子上剥花生,牙齿咬得“咔嚓咔嚓”响。吃饱后再刨一些地瓜,在河边洗干净,搬到树屋里去。

  有时她会蹦跶到菜园里拔萝卜,白花花的萝卜往身上一擦,就开始细细地剥皮,将萝卜皮一圈一圈绕下来,埋进地里,将萝卜苗重新种回去……

  菜园的主人发现了,一脚踹过去,她疼得嗷嗷叫,一跳一跳地躲闪着跑开。

  大伙商量着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赶走,这样天天防贼似的,也不是个事。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怒气冲冲带着家伙要拆了她的窝,撵她出去。她看着那些男人,立马缩到一旁,颤颤巍巍哭得像老鼠受伤时候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一群善心的老婆子们赶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撵走了能去哪呢?”

  “是啊,她从不伤人,就刨点吃的,一个女人能吃多少?”

  “她就住在树上,也没有碍地方……”

  脏女人睁大眼睛,冲着善意的老婆子们仓促一笑,纯洁无害,就那么一瞬间,就又收了回去,仿佛刚刚笑错了一般,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得老婆子们心里揪着疼。

  “你从哪里来?”脏女人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脏女人再摇摇头。

  “今年多大了?”脏女人继续摇摇头。

  老婆子们问也问不出个啥,她到底是个傻妹。

  “会干活吗?”脏女人这次终于不摇头了。

  于是老婆子们给了她一把镰刀,让她和大家一起割稻谷。傻妹左手抓禾束,右手挥刀,割倒的禾束被她一小把一小把分好叠成一堆,再抱到打禾机旁,如此熟练,一看就是经常做活的人。脏女人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山歌,好像是高兴这个村庄收留了她。

  “傻妹,你愿意在村里不走吗?”有婆子问。

  脏女人没说话,抬头看了看满是烟火的村庄,把希望和期待投了进去。

  婆子们凑在一起,叽里咕噜了好一阵。然后忙活开了,有人翻箱倒柜找旧衣服,有人煮热水,有人找来剪刀……然后将脏女人哄回围龙屋,把门闩上不准外人进。合伙着给她剪了头发,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真是活脱脱一个白白净净的好女人。脏女人大喊大叫,惊慌失措,直到有婆子拿来镜子,她就安静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长流……

  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谢老七当媳妇。

  她依旧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傻妹。

  谢老七祖上有过一段漫长的繁华光景,花树下最大的围龙屋就是老谢家的。飞得越高,摔下来就越重。后来,大地主老谢家的围龙屋分给了贫农,和围龙屋沾亲带故的人都在那个特殊时期分崩离析。爹娘去世,最后竟剩下谢老七孤零零一个人。从前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瞬间成了个小乞丐。大家一阵唏嘘,花树下的人最不缺的是慈悲心,他们在这场浩浩荡荡的风波中慷慨激昂过、愤世嫉俗过、困惑迷茫过……错愕之后,开始怜悯这个孤儿。谢老七性格乖戾,吃百家饭长大,三十好几,一直单着。

  那天,谢老七在花生地里唱山歌:“一朵红花路边生,花又红来叶又青,咁好红花哥唔识,手攀花树问花名……”

  “陌陌生来陌陌生,唔知阿哥乜个名,唔知阿哥姓乜个,问知名姓正来谈。”傻妹回应。

  这歌声让老婆子们会心一笑,做起了成人之美之事。

  谢老七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笑得纯真无邪的女人,有些悲凄,心莫名一动,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她的眼睛也是干干净净的,像水边的月光,藏着山河。于是领了老婆子们的情。

  2

  黄昏深处,九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花树下的山路十八弯里。从镇上下了车,谢小童急急忙忙赶回。村里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山路十八弯,小路依旧是落满了松针,稍不留神就会打滑,只是那陈旧古朴、雕龙画凤的老屋,愈发破败了。

  大家都搬离了围龙屋,在旁边盖起了新房。围龙屋只用来放柴草,再后来大家都用煤气,用不着柴房了,围龙屋注定再无用武之地了。

  以前,谢老七会定期维修那一栋最大最豪华的围龙屋,虽然分给贫农时连一间横屋都没有留给他,但是他骨子里就认为这是他们老谢家的祖屋,看见屋子就像看见了那时候的繁荣,就像看见了父母兄弟穿堂走过,笑声阵阵。那样的好时光毕竟不在了,可是老屋留着也是个念想。如今,谢老七老了,脸上的皱纹就像犁过的水稻田一般千沟万壑的。拿着木梯子爬到屋顶捡瓦的活他再也干不了了,只好任其破败。

  谢小童甚至觉得谢老七佝偻的样子就像这老屋,老旧,又孤单。

  想起谢老七,谢小童将这段路走得有些荡气回肠。这老头子,说他迂腐好呢,还是有情有义好?

  有情有义可以当饭吃吗?

  也难怪谢小童此时会有这样消极的情绪,现在的他在奔三的路上,拽着青春的尾巴不放。前两年,他在深圳与朋友合伙开了家文化传媒公司,效益不错。还带着美貌非凡的女朋友开着小轿车好不拉风地回家,老爹乐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更是枝繁叶茂得明显。谢小童居然从女友敷衍的笑容中读到了嫌弃,那一刻他的心情复杂得比这条小路还要蜿蜒曲折。

  女友是他的大学同学,跟了他五年,要求他在深圳买房。他想了想,这么多年了,也该对人家女孩子负责。花树下那个一穷二白的家,女孩子肯定住不习惯,那几间矮矮的泥墙屋也实在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他答应了,虽然手头上一分钱都没有,东拼西凑,找阿姊帮帮还是可以凑够首付。

  谢小童从小就想离开花树下,离开这个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连阳光都透着苦寒的穷旮旯。

  女友说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扯上你姐?你和你姐姐过一辈子吗?你要过一辈子的人是我。

  谢小童想了想,有些理解不了女友的醋意和无名火。日子久了,觉得女友说得也对,阿姊迟早是要嫁人的。自己是要和女友结婚生子,百年好合的,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只是后来,买房子这件事,和结婚这件事都像老屋门前的柚子一样,黄了。

  快到家门口,他在门前看到阿姊,穿着红裙子正在弯腰摘菜。33岁的女人,还是少女一般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在校的大学生。

  一年前的那场婚礼,阿姊也穿着这么红的嫁衣。只是他没有去参加。说起这个,老爹就骂他良心喂了狗。他是恨阿姊的,恨她突然就结婚了,恨她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想想,这种恨好像没有什么道理。阿姊出嫁时,都那么大年纪了。

  娘去世那一年,谢小童6岁,谢小玉13岁。

  谢小玉说:“小童,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娘了。”然后哭得喘不过气来。

  谢小童懵懵懂懂,看见阿姊哭,也跟着大声哭了起来。阿姊又止住哭,安慰他说,“不怕”。

  小童说:“我不怕,还有阿姊。”

  谢小玉向来对谢小童都是老母鸡护崽似的。田头地尾、灶头锅尾都承担了起来,他们没了娘,阿姊就像娘一般照顾着他,护着他。

  谢小玉爱学习,成绩极好,作文也极好。有一篇作文《农忙假一件事》一直藏在小童的抽屉里。

  “农忙假的第一天早晨,父亲买回二两猪肉,想起弟弟最爱吃娘做的青椒炒肉了。我提起菜篮子到菜园摘了几个最大的青椒,学着娘的样子做青椒炒肉。毕竟是第一次做,柴火太旺,收汁过度,差点都糊了,我赶紧铲起锅里的肉,青椒到底糊了不少,舍不得扔,就从碗里挑拣出来先吃掉。爹看到我在厨房偷菜吃,狠狠揍了我一顿。我真委屈。

  我也爱吃青椒炒肉,可是我不舍得吃肉,全部让给了弟弟。我吃青椒他吃肉,看着他心满意足幸福的样子,我也感觉到很幸福。如果娘看见了,一定也会感到幸福。”

  谢小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么小的时候,姊姊已经开始把最好的留给自己。

  谢小玉遗传了娘的美貌,天生丽质,不像农村的孩子,虽然常年的田间生活让她的皮肤晒得黝黑,但是依然不能掩盖她是个美人的事实。

  谢小玉小学六年级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大哥大姐们出去工厂打工了。那是一家电子厂,过的是集体生活。她不习惯饭堂的大锅饭,不习惯宿舍住那么多人,不习惯排长长的队伍打水冲凉,不习惯每天夜里加班加到十二点钟……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小玉在拥挤的人群中想起老家那一群群抬着饭粒艰难前行的蚂蚁,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的许多人一样,都长得像蚂蚁:巨大的脑袋装着一个个庞大的梦想,用和这个梦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躯扛着,奔走劳累。

  她常常想家,想爹,想弟弟,想天上的娘……她也想老师同学,想回到校园,止不住眼泪地想。

  可是想了也是瞎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被迫长大了。

  可是弟弟不能这么快长大,他要读书,要上大学,要做一个幸福的孩子。所以她要熬下去,给家里补贴家用,给弟弟攒学费。这么想的时候,她似乎找到了坚持的动力,就又觉得浑身是劲了。

  很久以后,谢小玉对谢小童说:“我本来就是个弱者,却有更弱的人需要我去守护,比如你。”

  谢小童想起过往的场景,心酸得不行。

  阿姊抬头,看见了他,愣了愣。他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喊出那一声“姊”。

  “天暗了,进屋食夜(客家话,吃晚饭)。”阿姊说。

  3

  “喵……”夜里,叫春猫的声音拉长,谢老七从梦中醒来。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他是个孩子,穿着唐装棉鞋,走在冬天的雪地上。家人跟着他,怕他摔跤。突然雪地里炸裂开一道大口子,随后出现一个大窟窿,他的嫲嫲、阿公、爹、娘……全部掉进窟窿里,大口子又重新合上。任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傻妹抬手擦了擦他眼角的泪,对他单纯一笑。

  人生如梦是多么恰如其分的比喻,做梦一般,他家破人亡了;做梦一般,他孤孤单单还是长大了;做梦一般,他捡来了一个女人。女人虽然有点傻,可是有什么关系?都说饥不择食,贫不择妻,他又饥又穷的,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还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人关了灯都是一样的。话糙理不糙,何况这个女人长得还是挺标致的。她家务活一样没少干,田头地尾也不比别人差。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老七随便一想,就赚到了一大片的幸福。他伸手搂搂身边的傻妹,这种幸福感又饱满了几分。

  很快,傻妹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双胞胎。手长脚长,长得清秀,像年画里的金童玉女,于是给他们取名金童、玉女。花树下的人可欢喜了,大家急忙从家里翻出自家孩子的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送到谢老七家。老婆子们还一起帮着伺候傻妹坐月子,给她煮艾草汤洗澡驱寒,给金童玉女煮金银花水洗澡祛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花树下几乎每家都有省下来几个鸡蛋送给傻妹补身子。

  谢老七从来没有喜极而泣,这一次却高兴得掉眼泪。

  老天是给他关了一扇门,可是到底开了一扇窗,阳光透过这扇窗明明晃晃地照亮了他的人生。

  他把家里仅有的三只鸡杀了,其中一只还是老母鸡,为的是给傻妹煮姜酒鸡滋补身子。傻妹的脸愈发红润起来,谢老七蹭了过去,用胡子扎她的脸,高兴得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叫唤。“傻妹啊,你真是上天掉下来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啊,我要怎么疼你才好。”

  金童玉女似乎眼热一般号哭开了,傻妹急得“啊啊”叫。

  “我的傻孩子呀……”谢老七左右各抱着一个孩子,轻轻地哄着。孩子们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谢老七。

  三月里的雨,淅淅沥沥的,虽然不大,但是下得频繁,确实也挺烦人的。南方本就潮湿,三月的南方就更加潮湿了,仿佛空气都要拧出水来。

  金童玉女在这个时候生病了,先是有些发热,然后咳嗽。谢老七请来郎中,煎药服了也不见好。谢老七唯有去镇上请医生,这山路十八弯,没有车,跑着也至少要一个半钟到镇上。他戴上斗笠,披上棕衣就往镇上赶。

  “傻妹,你一定要看好金童玉女。”谢老七临出发前交代。

  “好……”傻妹似乎懂,点点头。

  “等金童玉女好了,给你煮好吃的。”

  “好……”

  这是一条怎样漫长崎岖的路啊?谢老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条路。他的懊恼、痛苦、绝望全部抛在了那条路的尽头。

  谢老七走后,金童玉女开始号啕大哭,傻妹吓得“啊啊”叫。她起身欲找邻人帮忙,金童玉女顺势滑落到地上。傻妹将孩子抱回床上,轻轻地拍。他们安静后,睡着了。

  不哭不闹的金童玉女把傻妹吓坏了,她以为他们死了,无比惊慌。

  谢老七带着镇上的医生赶来时,正看见傻妹挑着一担空簸箕蹑手蹑脚走了回来。

  谢老七脸都吓绿了,“傻妹,金童玉女呢?”

  傻妹缩在一角,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刚傻妹就是用这两个簸箕挑着她那一对儿女,走向了“风流坳”,那是一个坟场,村里所有去世了的人都埋葬在那里。

  傻妹说不出来,老七抡起木棍揍她,要她带着去寻。

  当金童玉女被谢老七从土里刨出来时,身体已经僵硬了,脸也成了绿色。

  傻妹说冷,说盖被子。就这样以地为床,以土为被,将一双可爱的儿女活埋了。

  谢老七抱着金童玉女,嗷嗷哭。

  那些年,家族破败,爹娘去世,他一个人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挨饿受冻,都没有这么绝望过。他掐着手指头计算出门的时间,计算着多早回来孩子可以还在。他不停地替当时的自己想办法,找个婶娘帮忙,或者把孩子抱到镇上……哪个方法都比把孩子留给傻妹强,可是那一刻,他究竟是忘了自己的女人是个傻了的人啊。他觉得自己真是又笨又蠢又糊涂,害死了多好的两个娃娃啊。他多么想回到他出门前的那一刻,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愿意。可是谁又能回到过去修补那些灾难呢?

  傻妹这回似乎也懂了,跟着哭得嗷嗷叫。

  老七放下金童玉女,在“风流坳”随手捡来抬棺木的竹扁担劈头盖脸地揍着傻妹。傻妹一跳一跳地躲闪着,挣扎着,山岗上全是她痛苦的哀号。那些被丢弃了的竹扁担断了一根又一根,傻妹被揍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最后放弃了挣扎,趴在地上任谢老七疼痛的扁担落在身上,机械地哭泣。

  最后老七抱着傻妹一起号哭,“傻妹,那是我们的娃啊,再也回不来了……”

  天暗了。

  4

  说实话,关于傻妹的故事,小童都是听来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他似乎能清楚地看到傻妹的痛苦与眼泪,因为傻妹就是他娘。

  为了避免悲剧重演,花树下热心肠的人们再也不敢大意,谢小童的姊姊谢小玉一出生就被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婆子抱走了。傻妹一直想抱抱孩子,人们就吓她:“你别想抱孩子了,你忘了金童玉女是怎么没的吗?你可不能偷抱了小玉,被发现了你就要被赶出这个村子,就再也看不到孩子了。”

  傻妹听见这样的话,满脸惶恐,表情极其痛苦。谁也不知道她痛苦的根源是因为金童玉女的死还是因为抱不到自己的孩子。老婆子们心就软了,你就在旁边看着好吗?不能伤了她,长大了就可以抱了……傻妹就乖乖地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盼着她长大。

  谢小玉六七岁的时候已经开始通人性,知道那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女人是自己的娘。傻妹会悄悄地给她挖来红薯,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个地方,看着闺女走过去拿;会用竹篾编制“马头”、笼子、蚂蚱等玩具给闺女玩;闺女的小衣服小鞋子她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好好的……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像个局外人。

  人们都说傻妹似乎好了,不傻了。可是谁也不敢将孩子交到她的手上。

  谢小玉不怕,她知道娘,总是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跑过去抱抱娘,对着娘的脸颊亲一口就跑,傻妹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每天,傻妹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无人的时候,等来闺女的亲昵。

  后来谢小童出生了,一样不给抱。谢小玉娇声娇气地对娘说:“娘,我会帮你照顾好弟弟。”傻妹伸手过来摸摸小玉的头,猛地缩回手去,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有没有人。

  谢小玉跑过来抱着娘,“没人看见,爹下田了,阿婆在给弟弟换尿裤呢。”

  傻妹这些年确实是好了不少,就是干活累了或者天气热了的时候,偶尔会发病犯傻,平时与正常人无差别。好着的时候,她忆起从前的时光,心碎不已。

  她常常梦见那两个孩子,挂在竹子上,凄厉地哭泣。“娘……娘……”她不待天亮就急急忙忙地做些好吃的,跪在他们的坟前,焚香,烧纸钱。她希望能够给他们多一些钱,在下面多买点吃的,穿的,希望别的鬼魂不要为难他们……

  缭绕的烟雾熏得她泪眼婆娑。

  她匍匐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不能靠近小玉、小童,她一点儿都不怪老婆子们和谢老七,他们都是为了孩子好。自己也不敢轻易靠近孩子,怕自己说不准又发病,伤害了孩子。

  傻妹原来也有名字,叫青禾。青禾命苦,爹娘死于黄肿病,孤苦伶仃长到18岁,青葱一般水灵,实在是标致。上山砍柴割草山歌悠天,妹在这山唱歌,哥在那山和。

  媒婆差点没把门槛踏烂,她后来选了个家境还不错,长得有些寒碜的男人嫁了。她过怕了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的生活,对家、对白花花的米饭有着很深的执念。男人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能让她吃饱饭就行。这种愚昧无知的想法,让她往后吃尽了苦头。

  头几年日子还算可以,两人恩爱,公婆也欢喜,想着这么标致的人一定能生下漂亮的孩子,算是改良家族基因。可是3年了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婆婆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她忍了。男人打好草稿一般骂她,她忍了。后来打她,打得熟门熟路,皮带、棍子、凳子……她也忍了。

  他打得可真狠啊,谢老七可是从没舍得打她。除了把金童玉女活埋了那次,那时候的自己被打死也不冤。

  后来那男人在外面把新欢搞大了肚子,新欢拿孩子逼迫。婆婆闻见,喜得合不拢嘴。男人只闻新人笑,哪理旧人哭,心急火燎将青禾踢开好腾位子。她没有勇气回到从前的村子,她一边走一边唱着悲伤的歌:

  六月拨扇心唔凉,

  妹子嫁了歹家娘,

  出来还有人劝解,

  转去好比坐牢房。

  出也愁来入也愁,

  千斤石板压心头,

  日里还有人同阵,

  夜里目汁洗枕头。

  ……

  在凄苦的流浪生活中,她终于活成一个傻妹,直到花树下收留了她。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去。如今小玉小童出生,她感觉金童玉女回来了,她又重新感受到了幸福。

  她要加倍疼这两个孩子,把金童玉女的那份疼算进去。她开始有了笑容,那样纯洁无邪的笑,眼睛里盛满月光。

  她又开始山歌悠天,小玉小童都爱听她唱山歌。

  傻妹离开的那天晚上,又梦见金童玉女,挂在高高的竹子上喊娘,在深不见底的水潭中央喊饿。傻妹就受不了了,打黑摸哭着奔向水潭中央,拥抱那对被她剥夺了生命权利的儿女,再也没有回来。

  谁也不知道,那个晚上她是清醒着还是傻着。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一颗流星向水潭的方向滑落,然后消失在黎明前的夜空。

  谢老七对着水潭唱了一夜山歌:

  买梨莫买蜂咬梨,

  心中有病没人知,

  因为分离故亲切,

  因为亲切转伤梨。

  阿妹爱走慢慢行,

  翻转头来看下添,

  手拿遮子送妹走,

  紧送紧远紧痛肠。

  ……

  最后,谢老七唱累了,抬手擦了擦泪,将贴在门上的对联撕了下来,泡在水里,放一把大米。月亮出来时,谢老七朝着水潭撒了一把红米。水里太冷,希望他的女人可以沿着那一抹醒目的红,找到回家的路。

  5

  谢小玉是在32岁时定亲的,对象和她相爱了8年,他说8年了,我还没有把你娶回家,真是失败。

  谢小玉在工厂时遇见了个前来做暑假工的女孩,她们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一起去饭堂打饭,一起排队打水冲凉,一起聊天说话谈谈梦想……那段时间,小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学校。女孩回去上学后,一直和她保持通信,给她分享学校的事,鼓励她加油,永不放弃。小玉开始读夜校,开始和那个女孩分享学习心得,再后来转行做了汽车销售,一点一点学习,10年下来,已是销售经理。男孩子是在买车时认识她的,她长得好看不说,那股淳朴的气息是现代女孩子少有的。

  他们在一起8年,小玉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有男朋友。他家境不错,父母是知识分子。他对她也是挺好的,虽然做不到事事顺着,但是有道理的时候都顺从。她只是自卑了,自己学历低,出身贫寒,娘还是个傻妹,很多人找对象都怕遗传。她还有个弟弟,一直靠她照顾着。他们兄弟圈里流行这句话:“有弟弟的老婆不能娶,迟早会被累垮。”似乎所有不好的条件她都占据了。假如有一天不得不分手,她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他说她不在乎他,只是把他当备胎,随时想着找个更好的换掉。

  她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挺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砸。

  他拥抱她,细声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我故意气你的。所有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嫁就行。”

  第一次跟他回家,紧张得不行。未来公公婆婆很喜欢她,定了婚期。

  她兴冲冲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告诉弟弟。带着礼品一家一家拜访所有关爱自己成长的父老乡亲。父老乡亲们都找到了嫁女儿的感觉,小玉这朵花,是他们辛辛苦苦一起栽培的呀,这些年看着她年年一个人回家过年,都急死了。现如今终于有个好归宿,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谢小童会如此生气。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有男朋友为什么不说?现在打乱了我的计划。”

  “打乱了你的什么计划?”

  “深圳买房的计划。”

  “你疯了,深圳寸土寸金的,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买房?”

  “是,你别异想天开,咱们小老百姓就要脚踏实地。”爹也在帮腔。

  “随便找个人就结婚,你是怕自己老了嫁不出去吧?”

  “我都那么大年纪了,找对象不是很正常?”

  “你和娘一样,拖衰家……”

  “你……”谢小玉气得抬脚就回了房间,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小兔崽子,怎么说话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爹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了个板凳砸向他,他撒腿就跑。

  “百劳百劳,养仔枉功劳。”爹对着他喊。

  谢小童有自己的心思:现在阿姊要嫁人了,婚礼要花费不少,肯定没有闲钱给他。爹那点省吃俭用存起来的钱也会成为姊姊的嫁妆。

  买房的事,就彻底无望了。

  女朋友果然和他分手了。他心里是恨的,为什么姊姊的爱情要以牺牲自己的爱情为代价?

  婚事越来越近,谢小玉给弟弟打了无数电话,就是不接。

  出嫁那天,她依然没有打通弟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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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没有娘,陪嫁用品都是爹和乡邻一起准备的。爹郑重其事地把芹菜、大蒜、香葱等一些代表吉利的蔬菜逐样用红绳或红布条捆扎,作为陪嫁,以表达对女儿女婿的美好祝愿。有个大婶送来“长命草”,长命草为一株野草,用红绳扎好,陪嫁到夫家,放在洞房床头竹篮里,第二天栽于菜园中,以示扎根。

  有个阿婆拿了个大大的米筛找小童,“小童呢?小童要给姊姊站门的呀。”女子出嫁,兄弟要举个米筛站在凳子上,让新娘在“百眼”的祝福中走向幸福。

  小玉穿好大红嫁衣,在亲友的簇拥中走出家门。替她站门的两个人是同村兄弟。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塞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想起小童,眼泪就落了下来。

  “傻孩子,要笑啊。”

  “小玉,现在不是过去,不流行哭嫁了,要开心。”

  “孩子,要好好过……”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大家居然会想起傻妹,都不约而同地心酸不已。还有老人悄悄着急,骂小童不像话。

  婚礼圆满,送客的亲友送小玉到夫家。大家都围着看姑爷开皮箱。皮箱里装着嫁妆,也装着红包,装着娘家人满满的祝福。钥匙在小舅子手上,姊夫要给小舅子红包,小舅子送一些祝福语给姊姊和姊夫。这个程序小童在很小的时候练过,老人跟他说,以后姊姊出嫁,要多说好话,那样姊姊才会幸福,才会过得好。

  “龙凤双飞照华堂,娶归新娘生贵子,生得贵子状元郎。”这时姊夫就会给他一个红包。

  “锁匙交到我哥手,带我姊到九十九。”姊夫就要再给小舅子一个红包。

  “再添,再添,添财添丁……”姊夫就要再给一个红包。

  “如果我一直说再添,我姊夫是不是就一直给我红包?”

  “是的呀,可是小舅子也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行了……”老人笑答。

  那些年练习过的话,小童一句都没有说出口。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小玉的婚礼上,他不是最应该祝福她幸福的人吗?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让小玉感觉这么需要弟弟。

  “锁匙交到我哥手,带我姊到九十九……”还是站门的那个弟兄将钥匙交给她要嫁的那个人。

  小玉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6

  山稔成熟的季节,空气飘来一阵阵酒香。

  阳光暖洋洋的,小童和老黑狗一起在柚子树下打瞌睡。放学回来的小玉捏捏小童的鼻子,然后哧哧笑。

  “姊姊……”小童睁开眼看见小玉,满脸惊喜。

  “你知道山稔子是什么味道吗?”小玉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乌溜溜的山稔子。

  小童跪坐起来,抓几颗丢进嘴里,甜甜的汁液将牙齿染成紫红色。

  “好吃吗?”

  “好吃。”

  “赶明儿姊姊再给你摘……”

  “嘻嘻,好。”

  那一年,小玉12岁,小童5岁。

  后来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们躲在屋檐下,望着柚子树发呆。碧绿的叶子被雨水清洗得十分光亮。每片叶子都沾满了细细的水珠,等到汇聚到一定的量,小水珠就会顺着叶尖滴落下来。小玉伸手过去接,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那颗朱砂痣上,那颗红豆顿时变得立体起来。

  “阿姊,如果在一条什么都可以捡到的路上,你会捡什么?”

  “爱。”

  “我要长生不老药,不长命有爱有什么用。”

  “傻孩子。”

  “阿姊,你长大后的梦想是什么?”

  “做老师呀。你呢?”

  “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把爹和娘还有姊姊接到城里生活,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此时的小童觉得自己像个迟暮的老人,总是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那些单纯的岁月。他突然想起一个段子:“有个人好久好久不用一个账号,忘了密码,想找回密码,一看提示问题:儿时的梦想是什么?他填了一个又一个,都不是。沮丧得一塌糊涂。长大了,却忘了儿时的梦想。”

  姊夫后来找到小童,一拳就挥了过去。“你姊姊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在她那么重要的日子你都不出现。你开公司的钱是不是她出的?她一个女孩子省吃俭用的,全都为了你。”

  “她每次逛街,给我买双袜子都要想到你,多买一份。”

  最后,丢给小童一盒影像,那是他们结婚时候拍的,还没有剪辑。

  小童看到姊姊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一幕,心终于疼了。

  时间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浪费在这里,就是浪费在别处。

  得到最多疼爱的小童,却是怨气最重的那个。谢老七越想越气,最后病倒在床上。自从小玉结婚后,两姊弟第一次见面。

  “姊,对不起。”老七睡着后,小童终于鼓起勇气道歉。

  “我理解你,你想对女生负责。”

  “对不起。”

  “我早就原谅你了,你是我弟,血浓于水。”

  小童听了,心里更加内疚难过,掬出一把热泪。

  “你还记得娘的样子吗?”

  “记得,你就长得像娘。”

  “娘这一生太苦了,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好弟弟。她背负了非常沉重的十字架,活得艰辛。

  我也很想替娘照顾你,但是我曾经也是个孩子,终究做得不够周全,没有考虑到你。

  那一天,我要辍学打工。娘出现在我的梦里,站在月光下,问我是不是自己走?我说难道有哪条路可以别人替我走吗?她就哭了,像老鼠受伤时候的哭声。”

  小童静静地听着姊姊说话,泪水爬满了他的脸。

  ……

  时光艰难地走过这个村落,剩下的岁月,如水,清白,温和。月光把树的影子缩成一团,如墨。叶子已经变凉了。

  小童和姊姊坐在影子的旁边,梳理前面的路。算了算,走得有些潦草匆忙,终究也没法修改。想一想青春,梦想,与喜欢过的人,还有那时候的母亲,全都旧了。